中国拿破仑论坛

 找回密码
 入伍
新兵指南:让新兵更快熟悉论坛转载文章请注明作者/译者及出处@napolun.com邮箱自助申请
近卫军名将 - 赤胆忠心的“圣贤”德鲁奥 电影《滑铁卢》DVD-5一张钱老神作 THE CAMPAIGNS OF NAPOLEON
拿破仑所著小说《克利松与欧仁妮》波兰军团的创始者——东布罗夫斯基 路易斯-皮雷•蒙布伦和他的骑兵生涯
查看: 5100|回复: 2

[咏史] 【转贴】期门郎(写汉匈战争)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7-1-12 11: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33:27    
  转贴自“二战论坛”:
  
  期门郎
  ——逆流
  
  我本是咸阳富荣里的良家子弟,因为娴于弓马,被选入宫中成为一名期门郎。孝武皇帝喜好微服出行,为防不测,每次出游,总是吩咐身边善于骑射的青年“期诸殿门”,也就是候在殿门、恭迎圣驾。久之,就有了“期门郎”的设置。期门郎属郎官,是大汉士官的一种。我们的最高长官是郎中令,后来易名为光禄勋。郎官是个令人羡慕的阶层。我有一位同为期门郎的朋友,家就在京都,每次洗沐归家,都会出尽风头。据说乐府协律都尉还特为我们郎官作了一首《相逢狭路间》歌,描述一个侍中郎和他的家庭:
  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堂上置樽酒,使作邯郸倡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二三人,中子为侍郎。
  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满路旁。
  可是后来我患病失期,没有按时“期诸殿门”,又未及请假。那天孝武皇帝去上林苑狩猎,正为所获不丰而不悦,回宫见无人当值,一怒之下削我爵位、夺我俸禄、贬我为一名普通骑士,编入骠骑将军霍去病的直属部队。我无法申辩,因为我的过失属于“失阑罪”,按律,“坐户殿门失阑,免。”
  马头的黄金辔、腰间的鹿卢剑和华美的青铜兜鍪,这些郎官特配的高昂装备都被郎中令一一收入府库。也许永远也穿不上了。
  “走吧,霍将军战无不胜,跟着他说不定能拜将封侯、封妻荫子,那比在宫里强多了。”
  郎中令说完举起皮鞭狠狠抽了一下我的坐骑,马猛然腾起向宫门飞奔。嵯峨的未央宫、浩淼的太液池、峻伟的冀阙、印有“长乐未央”汉隶字样的宫灯都擦着眼角在空灵的马蹄声中逝去了。当我在宫门口勒马回望时,夕阳在飞沙朦朦的深处摇摇欲坠,檐甍重重的未央宫,仿佛一位悄然独坐的巨人,披着满身的流光溢彩,在最后的辉煌中,无语沉思。
  这一年,我25岁。
  
  
  骠骑将军的部队驻扎在天水郡的东部近塞处。
  我报到的第一天,正是孝武皇帝元狩四年二月十六日。我在营门口验明了身份,主管人事的军吏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找一支缺员的队伍加入,然后回来作一个登记。不知为什么,营中戍鼓声声,马鸣萧萧,一片喧腾,身着制服的士兵三五成群地向同一处匆忙地奔跑。没有人理睬我,甚至没人瞟我一眼。我站在人流边不知所措。
  “喂,你怎么回事!没听见鼓声吗?按军律,鼓声停而未到集合地点者立斩!快跟我走!”一个浓眉大鼻的中年军官冲着我厉声喊着。
  我不由自主地紧跟在他后面,拐过几个弯后,一块大广场豁然于眼前,那里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全副武装的士兵。
  “你是新来的吧?”那军官粗声粗气地问。
  “唔,从京里来的。”我瓮声瓮气地回答。
  “拿着,快穿上!”他递给我一套普通士兵的绛红色衣甲、一袋够吃两三天的炒面和一个牛皮水囊,“队伍就要开拔,可能要打河西匈奴,找一名军官投到他的队里去吧。”
  
  
  我接过衣甲时清楚地看见他的左额深深烙有三个字——“待斩囚”。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踏上前途未卜的征程。
  至于那名军官,不久我知道,他叫蒙疾,作战勇敢,军功累累,可却只是个什长,几乎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军职了。
  虽然他让我另投别队,但我一直跟着他。毕竟,他是我入营后结识的第一人。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34:03    
  出征的部队总共一万人,全为骑兵。奇怪的是竟没有辎重队。
  部队以很快的速度向西而行。
  第一天, 穿越天水郡进入陇西郡。第二天,戌时,夜色已深,到达陇西郡的极西边。
  对面便是河西匈奴,汉匈两国以乌至山为界。在山脚下,部队重新进行了编组。应我的要求,军吏将我的姓名登录在蒙疾队中。登录时,军吏奇怪的窃笑令我悚然。蒙疾对此事并无所知。编组完毕,所有官兵手擎火把,列队肃立,声名煊赫的霍去病将军要进行誓师。
  我曾在宫里见过霍去病,那是元朔六年的四月,他还只是个侍中郎。天子想教他孙吴
  兵法,他却不领情,他说,作战应顾方略如何,不可拘泥古代兵法。就在那年,他舅父大将军卫青统六将军出定襄击匈奴。霍去病率轻勇骑八百人,离开主力数百里奔袭利地,俘斩匈奴相国、当户及骑士二千余人,功独多。那时候,孝武皇帝天天喜不自胜,封他为冠军侯,升他为骠骑将军。他就像初升的旭日成为万众议论和瞩目的焦点。可据说他身边从来没有女人。女人们都怕他,说他眉宇之间透着逼人的肃杀之气。我认识几个追随过他的士兵,他们说,霍将军很少与人说话,他的话往往会伤人,他每次出征都极力鼓励部下泻欲行乐,自己却只在腐臭熏天的战场边独自豪饮。
  现在,霍去病就站在队列的正前方,他立马旗下,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我却惊奇地发现蒙疾双眼盯视着霍去病,瞳孔内映照出火把的烈焰……
  
  
  午夜,子时,部队开始翻山。山中大多数路段只能徒步行进。行人低着头不停地举步攀登,脚下是似乎永远踏不尽的荒草路。仰面向上,则可以看到小路曲曲折折,一直伸向云端。在险要之处,路面有时只有一二尺宽。有的地方只能缘壁而行,下临深渊,令人头晕目眩,行人不敢俯视,马匹也要蒙目而行。少年行猎时,我只是曾经骑马登上过平原上几处高程仅仅超过树顶的丘冈,从来没有登临险山的经历。
  我好几次亲眼见到战士连人带马滑进深渊。从山谷里传来绝望的喊声。军尉仍不断催促后队加速行进,前列士兵用接力的方式传下霍去病帅令:天亮前必须翻过山。
  我紧紧跟着蒙疾。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不过只要他在,我就有种安全感。
  寅时,天地玄黄。全军完成翻山。部队绝粮。这时,蒙疾发现了我的存在。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我队里吗?”
  “为什么!你的这什人马没有满员,算我在内有什么不好?”
  “让你走你就走!别问为什么!”他开始咆哮。
  我觉得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要向人倾诉,可就在出口的一瞬间化作剑戟般刚硬刺人的训斥。
  我决定避开他犀利的目光和粗暴的驱赶。于是,我暂时脱离了他的小队。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35:04    
  青天苍苍,大野茫茫。
  中原汉人的军队有史以来第一次踏上了河西的土地。孝武皇帝曾写过一首《祭泰峙诗》:
  四牡翼翼,以征不服。亲省边垂,用事所极。
  我们现在不正是天子“以征不服”的矛尖吗?我几乎完全忘却了对天子夺爵的愤懑和高山行军的惊悸。任凭舍身报国的豪情和拜将封侯的梦想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拒绝思考这种豪情和梦想的终极价值,我只愿我的生命力在自己构建的精神世界里尽情地张扬。
  士兵们在河西草原上纵辔疾驰。身上的甲叶在风中振作出金属扣击的声响。
  原以为这里很干旱,想不到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湿润。
  我们的任务是攻击匈奴敕濮部落——据说是个久无战事、优游安逸的部落。这将是我从军以来参加的第一次战斗。
  卯时,天色大亮。前队突然发出进攻讯号。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只听见鼙鼓声震天动地,战士们高举兵器盲目地呐喊着冲锋,还看不见敌人,但前方依稀传来短剑的斫击声。不久,眼前出现了绵延的匈奴族帐。大汉的龟旗和匈奴的狼头大纛在白云下高傲地飘扬。双方所有的能量都在向那里聚集和升温。
  蒙疾的队伍策马冲了进去,我夹着马腹紧随其后。
  果然,敕濮部落没有物质和思想上的准备,面对突袭,他们毫无秩序的抵抗瞬间崩解。汉军的铁蹄纵情而快意地践踏着这里的一切,不管有无生命的信号。男人未及上马即被斩首,头颅牵扯着血丝滚得老远,直瞪瞪睁开的眼睛里凝固着惊恐与愤怒。一段段的残肢铺满聚落内外。几个手持长矛的汉兵呼啸着纵马狂奔,矛尖上挑着匈奴人的首级。杀戮还在进行之中,征服者已经开始占有匈奴女人的肉体。士兵们在翻沸的聚落里四处乱闯,见到女人的衣服,抓来套在军服上;见到酒坛,就砸碎狂饮。也许,匈奴人劫掠大汉边境时也是这番景象。
  不知为什么,我发现一直观战的自己竟也浑身血污,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只在咸阳的屠市里闻到过。我呕吐了,前两天吃的炒面全倒了出来。突然,一阵冰凉刺入肌肤。一枝长长的白羽矢正扎在我的左臂,伤口渗着鲜血。普通骑兵的两当甲只能遮护前胸后背,手臂就成为最易受伤的地方。这箭一定是匈奴人射的,我知道,汉军的箭羽全是黑色的。几个匈奴骑兵发出“荷荷”的吼声冲过来。这时我甚至已经来不及掉转马头逃跑!别无选择,我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举起长戟。
  “头低下——”
  这粗犷的喊声无疑来自蒙疾。我不清楚他在叫谁低头,可我还是顺势伏在了马背上。几枝黑羽长尾响箭从我头顶掠过。我抬头看时,只剩下几匹失去主人的匈奴白马在徘徊低鸣。
  “你还是跟来了。如果你不想立功受赏的话,就跟着我好了。”
  没有表情的面庞,冰冷的谈吐。
  蒙疾像一尊金刚战神般立马血色。他手里操着一张只有校尉才有资格装备的玉饰虎贲弓。
  我远远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团雾。
  战斗只花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敕濮部落被碾得粉碎,从此不复存在。
  民族间的争斗是否不得不以其中一方的彻底毁灭作为结束呢?人们常说,民族融合是调解争斗的最佳方案。但对于处在历史断面中的人们而言,谁都无法在遭受打击时一味蜷缩退让。在这里,任何诗人般的温情脉脉只能传为笑柄。战争是难免的,这就是民族融合的代价。军人的天职就是用暴力手段实现国家意志。战场上的军人,处在一种非正常的极度险恶的环境之中,人性、道德等等人类精神文明发展的产物是否会因此而被扭曲和走向反面?军人在战场上的狂暴是不是一种正常社会秩序下久受压抑的能量的释放?如果是,那么所谓的“人性”还可靠吗?“人性”是否只是人类自我贵族化的虚妄的精神安慰品?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但现实却已摆在眼前。
  三千多匈奴男人全被杀死,女人们的鼻孔串着粗糙的绳索被一串串牵到帅旗下,她们的鼻孔溢着鲜血,长长的绳子上到处悬着将坠未坠的血滴。
  全军集合于帅旗之下。三根木桩,树在队列前方的旷野上。每根桩上缚着一对赤条条的匈奴青年男女。他们大声怒吼着,我听不懂,但骂詈声高亢而激越,就像草原上的风暴。
  霍去病在阵前巡视,似乎想找什么人。他的黄金甲耀眼得就像正午的太阳。
  “蒙疾——”他放声喊道。
  蒙疾打马出列。
  “你看见没有,蒙疾!”霍去病指着那三对匈奴青年,“他们被抓的时候尚在云雨之中,只要你用你的虎贲弓射死男人,他们的女人就全归你。我记得你已经好久好久没有领赏了,这算我对你的犒赏!射吧,蒙疾!”
  “快射——”士兵们哄笑着。
  蒙疾弯弓成满月之形,黑羽长尾箭在弦上颤抖着。就在箭离弦的那刻,他把弓拊猛地向上抬起。黑羽箭带着长长的鸣响直刺苍天,箭头的铁镞闪着寒光。
  霍去病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浅浅地挂在嘴角。他取出鞍边的柘木硬弓,没有做任何瞄准动作,自信地放开右手。连续三箭,那三个匈奴男人的头骨被射得粉碎。女人们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厉的叫声。他放马过去,挥剑砍下两个女人的首级。也许因为紧张,她们的颈动脉喷出数尺高的血柱。他左手持缰,右手拽住最后那个女人乌黑的长发,一把将他抛到蒙疾面前。即使瞎子,都能从女人的眼里读出哀怨与求生的渴望。
  “蒙疾,这女人是你的!”
  蒙疾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也许,这是山洪爆发前的死寂,沸水表面的冰层。
  霍去病昂起头颅高傲地陈辞,他身后的帅旗正猎猎作响:
  “蒙疾,忘掉她吧!世界上真有永恒的爱情吗?真有爱情值得你久久地怀念和珍惜吗?女人究竟是何物?我从不信天下有忠贞的女人。她们只会用难以把握的爱情赚取男人的献身,她们只会榨干男人的精气来滋润自己的肌肤。男人从来不应该相信女人的感情。我要让所有匈奴女人怀上汉人的血种,生下汉人的孩子。女人除此之外还能起什么作用呢?”
  他挟裹着狂暴的笑声和歌声远去了。我还依稀记得歌词:
  泉连百壶酒,陇种千口牛。
  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
  士兵们跟着他冲向下一个攻击目标。他们的辎囊里塞满敕濮部落的牛羊肉甚至包括死者的人肉,足够支持好几天的给养。
  那女人也在烟尘中踉踉跄跄地奔向天边,她的长发带着十足的野性随风飞扬。
  蒙疾一个人伫立在平野上,在天地相交之处,这个深重的身影,衬托着漫天霞色和遍地衰草,构成了一幅雄浑凄清的图画。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36:15    
  这天夜里,风很大。部队取消了原订的夜行计划,就地宿营。
  疲惫的士兵们倒头便睡,鼾声就像音乐般起伏有致。
  
  风猛烈抖动着旗杆上高高的军旗。
  篝火每什一堆,每堆上方都支着该什士兵的十柄长戟。全营上千堆篝火摇摇曳曳像雾里的繁星。
  我不知道霍去病说的“她”指的是谁,不知道他左额上的“待斩囚”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他为什么总不愿接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配备校尉才有的精美弓具,不知道为什么他至今只是个小小的一什之长。
  我拿着这些疑问,去问蒙疾属下的一位忠厚的伍司马韩,他也是蒙疾的老部下。韩把我领到他的帐里,耐心地从头说起。
  
  孝武皇帝置八校尉,都是钦定秩禄二千石的高级军官。蒙疾便是隶属“飞将军”李广的射声校尉。射声校尉掌待诏射声士,射声表示闻声而射,百发百中。
  李、蒙二家是关中世交。李氏祖先李信,蒙氏祖先蒙骜、蒙恬同为秦廷名将。大秦帝国虽已灰飞烟灭,但二家弓马驰射的尚武之风却代代相传。
  李广作战,不重视胜负。他不像卫青、霍去病那样喜好长途奔袭,以迅速摧毁敌方指挥中枢为宗旨。战争于他是享受、是一件值得用心雕饰的艺术品。时人谓之:“李广才气,天下无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同匈奴单于面对面地决一死战。他惟一的乐趣便是弯硬弓射大雕。即使敌人向他猛扑,只要不是近在咫尺,他就一定等到有足够把握时才肯发箭。不发则已,发则必中。因为这个怪癖,他捕猛兽时多为所伤,他的军队亦屡次陷于困境,始终不得封侯。孝文皇帝就曾感叹李广的才华:“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后来,李将军老了,天子对他越来越不重视。孝武皇帝元狩二年的夏天,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兵度漠击匈奴。李广苦苦面圣请缨才勉强获得“前将军”的任命。
  当他在漠北眼看就要实现与单于决战的夙愿时,卫青一纸调令将其部并入右将军营。
  李广不愿受命,他知道此生没有多少机会可供把握了。他不顾军阶的高低与卫青大声争执。可他老实木讷、不善辞令,而他“悛悛如鄙人”的土气,竟也招致贵族将领的蔑视和厌恶。
  “李广,你太放肆了!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你老了,还有什么资格争夺功劳!木疙瘩!”霍去病俾睨着眼睛狠狠地训斥,他是在为他的舅父出气。
  后来,大漠中起了一场大风。这场风成全了卫青的事业,却使李广陷入地狱。风沙过后,大漠地形完全变了。卫青没给李广配备向导,老将军的部队迷路失期了!他曾想起过“老马识途”的典故,但中原的马却在沙海中逡巡踟躇。
  卫青派长吏穷究李广失期之罪。
  “为什么误军期?你回去问你家大将军!我是天子点的前将军,如果大将军不更动我的职务,我早和匈奴单于血战一场了!”
  老实的李广不会巧言辩饰,他的话句句真诚,可每句都将成为侮慢大将军的证据。
  “李广,我不会怕你的。我让你陈述失期原由你不合作,就只好让我替你找些原因吧!”
  是的,长吏从来不自己杀人,但他掌握着话语权,他手中的笔比剑还要锋利,毁灭的不仅是生命,甚至还有名誉。
  是的,李广即使辩解也不会起多大作用,等待他的是屈辱、是死刑、是冷冰冰的面孔,就是倾家荡产赎为庶人,也无缘与单于决战了。
  就在长吏愤然离帐的一瞬间,他高声说道:
  
  “此次出征失期,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
  那天夜里,烛影曳曳。李广死了,是拔剑自刎的。帐幕上溅满殷红的血。
  “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这是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
  有人说,才智、勇力,最终都是不能与命运相抗争的。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蒙疾等李广旧部得到消息后,都不禁恸哭失声,悲伤欲绝。而他们仍将在刀笔吏的逼视下战战兢兢地出生入死。甚至匈奴军队也一度停止犯境,以表示对令他们惊惧了几十年的“飞将军”的深切悼念。
  百姓闻听李广之死,不管是否与他相识,不管男女老壮,皆为哭泣。哭他的命运,哭他的“死非其所”。
  没多久,卫青遇刺。
  刺客用的是普通士兵使用的黑羽箭。霍去病认定这是李广之子李敢为报父仇所为。那时正逢孝武皇帝在甘泉宫召众将狩猎,霍去病就用他的柘木硬弓毫不留情地射穿了李敢的头颅。
  
  “那么,李敢到底有没有行刺卫青?”我忍不住打断了韩的回忆。
  “按少将军的秉性,并非没有可能。”说这话时,韩很痛苦却又很真诚。
  “甘泉狩猎时就没有一个人看出霍去病是凶手?”
  “不,恰恰相反。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觉察出了霍去病的诡异。而且那枝箭的箭杆上刻有‘骠骑将军’的字样。”
  “天子是怎么说的?”
  “天子只是说一定是云鹿用角所为。”我看得出,韩至今仍不能明白天子的动机。
  “蒙疾的情况呢?”
  韩借着昏昏的月色反复揩拭着冰冷坚致的铁戟头,继续回忆下去。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37:06    
  蒙疾还在李广麾下时曾有过一个女人。那是个匈奴女人。
  孝武皇帝元朔三年冬,蒙疾率800骑深入匈奴二千余里,勘探地形地貌。当时正值匈奴的政局更替期。军臣单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与於单太子争夺单于之位。内乱愈演愈烈,像草原上的暴风雨,把每个匈奴人都卷了进去。匈奴骑士们在为贵族长官拼命,眼睛都杀红了。到处是汩汩的鲜血,到处是战死的骑士,到处是燃烧的帐篷,到处是惊散的牛羊。几十万匈奴军队居然对纵横大漠的800汉骑视若无睹。在这个秩序全无的混乱时局下,他们所关心的,就是劫掠牛羊、黄金和女人,就是屠戮积累了几代仇恨的敌对部落,就是为在将来的政治格局中多分一杯羹而结盟和厮杀。只要汉军不介入他们的内争,便不会有任何危险。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的至高无上性竟是如此经不起考验。
  蒙疾在单于庭地区看见一群匈奴骑士正把一个女人摁在身子底下,一遍又一遍地碾着她。女人起伏的哭泣在草原上颤抖。蒙疾一瞬间忘却了不介入内争的原则,他竟然朝那里放了一箭。
  箭过啸天。
  
  射声校尉训练出的部下早已习惯了闻声即射,不管箭镞指向何方。
  箭群蔽空。
  极度亢奋的匈奴男人们死去了,尸体保持着原来的各种姿势。他们的战马也应弦而倒,只有马嘴还在微微翕张。蒙疾掀开压在女人身上的匈奴兵,她浑身上下的血在日光下闪着蓝光。蒙疾带着她向汉塞狂奔。他知道匈奴的内乱来得快走得也快,他们必须及时入塞,否则一旦秩序重新降临匈奴汗国,他们就将陷于西伯利亚骑兵的汪洋之中。
  她就坐在蒙疾的背后,他让她搂住他的腰,千万别松手。
  他们向南狂奔。
  途中,他们发现了已经风干了的骆驼商队、牧羊人、士兵和盗匪。一具具干尸使他们不敢在沙丘下多停留一分钟。他们知道,停留,自己也会变成干尸。
  他们向南狂奔。
  途中,他们掘出一具具骨骸,在夜间烧火取暖,沙漠的夜,很冷。还有从天边传来的阵阵狼嚎。
  他们向南狂奔。
  途中,曾经有不下十股的匈奴兵或尾随或狙击。然而只要蒙疾的信号响箭飞向那里,那里就会在几天后铺满中箭的干尸。没有谁能阻止他们。
  他们是在深夜入塞的。
  旷野岑寂,他和她一起倾听着马蹄均匀有致的起落。
  当晚,蒙疾探望了女人。她那洗净泥污和血渍的面庞在烛火中变得那么楚楚动人,头发有一半是金发,眸子是青黑色的,鼻梁挺得又高又直。眼睑低垂,泪珠隐隐。
  边塞粗犷乏味、没有情趣的生活已把蒙疾和他的战友们锤炼成一群比钢还硬的男人。他们每天在黄沙中驰射,每天在无定河边饮马,每天在营房里诉说着一些天真却又不免粗俗的故事。偶尔天子心血来潮地赏赐几坛御酒,士兵们会把分到的一小爵酒小心翼翼地喝上好几天,喝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婴儿般纯洁的笑容。这群汉人的勇士有着渴望战斗的壮怀激烈的心情,一旦听到鼓角声,他们的眼里就会放出奕奕的神采。
  美丽的女人就在面前,他感到自己蛰伏了二十多年的最原始的欲望猛然复苏了。女人身上的气味在夜间清冷的空气中扑到脸上,他就像渴望战斗一样地渴望得到她。女人很快就停止反抗,顺从地听任他的摆布。可是 ,这个女人几天前刚被蹂躏,是他救出了她,而现在他的所为,同那群匈奴男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几天前的救助不也成了一笔肮脏的交易吗?罪孽感鞭笞着他的良心,他放下女人,戴好头盔,转身离去。
  “难道你不要我?”她竟然说话了,用的是匈奴语,蒙疾能听懂。她的声音如同皇宫飞檐下悬着的风铃般悦耳。
  “我的贞洁被人夺去,可是我的灵魂仍然像祁连山顶的雪一样洁白。”她的话里充满期待,还有淡淡的埋怨。女人哭诉着,肩膀激烈地摇动起伏,挂在脖子上的串珠也在月色里摇晃着冷峻的清光。
  蒙疾的心激动得快要飞起来,他扔下深重的铁胄,一把抱住女人的身体,这才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最热烈地爱着这个女人。
  “你是朝霞,是鲜花,是初升的太阳……”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膛。
  营房里传出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呐喊。
  “我要为你生个儿子,我要为你生个儿子……”女人反复的呢喃就像无定河涨水时的波涛。
  长夜未央。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38:38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按律,军中不准蓄女眷。可是包括李广父子在内的所有人都对这条清规戒律置若罔闻,他们衷心祝福这场异国的婚恋,愿它地久天长。
  士兵们很少审视自身存在的意义,战争生活的紧迫夺走了他们思考的闲暇,但这个从天而降的匈奴女人竟使他们隐隐有所触动。如果匈奴人不再磨砺他们的兵器、觊觎大汉的财货,那么大汉的军人甚至大汉的边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李广将军和少将军死后,李氏家族一时无人能接掌这支军队。于是,天子作出安排,李氏旧部拆散归入其他几位将军麾下。奉诏,蒙疾的五千部队隶属霍去病。
  霍去病的军营当时设在上郡的黄河边。
  就在蒙疾率部报道的第一天,霍去病在一辆封闭的辎车里发现了女人和孩子。看见霍的眼睛,四岁的儿子害怕地依偎在母亲怀中。
  那天夜里,包括蒙疾部在内的全体霍氏军队在鼓声的召唤下以一贯的速度集合起来。
  这次并非出征。
  剑影幢幢,戟林森森。噼啪作响的松油火把就像荒野荆棘中的鬼火。
  蒙疾被牢牢地捆绑在一根木桩上,他的面前就是撼人心魄的黄河瀑布。
  他的女人和儿子被带了上来,后面跟着全副戎装的霍去病。
  “军正!”霍高声喊道。
  “在!”
  “按律,营中蓄女眷者,当治何罪?女眷,当治何罪?”
  “营中蓄女眷者,斩刑!女眷,亦斩!”
  “谁能保证这女人不是匈奴人的奸细呢?蒙疾,你能吗?”
  军阵肃穆。霍去病和着滚滚涛声完成了审讯。他大笑着举起酋矛,深深刺入女人的胸膛,喷出的热血浸红他的金甲。他缓缓举起酋矛,女人在二丈长的矛顶垂死挣扎,血沿着矛杆淌下来,地上积成了一个血塘。儿子大叫着跑向父亲,两个士兵冲上去架住他细小的臂膀。他们来到悬崖边,迎着扑面的水气,用力把孩子抛入黄河。
  伟大的自然力愿意接受人类的一切祭品。从天而来的瀑布足以将任何生命砸成碎片。
  浊浪排空。
  军吏用刻有“待斩囚”三字的烧红的烙铁摁在蒙疾的左额。他身心俱泣地仰天疾呼。
  霍去病注视着发生的事情,像是在欣赏一尊绝妙的雕像。
  “蒙疾,你非死不可。如果你想让你的爹娘在你死后领受校尉家属的待遇,那么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你的部下和你再也不可能晋爵升职。你必须参加我所指挥的所有战役。战争中你的部伍剩余多少人,你就降到相应的军职,直至仅存你一人。你必须活着回来接受斩刑,如果你死在匈奴人手上,你将前功尽弃!”霍去病说着转向蒙疾的部下,“想脱离蒙疾的留下;还想跟着他的,站出来!”
  
  “多少人站出来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二十三人。”韩把锃亮的戟头装上戟柄,苦笑着回答,“二十三人勉强组成一两,蒙疾就是两司马。”
  此刻已是夜半,风雨突然袭来,帐篷的角桩竟被风拔出半截。
  我想出去走走,随手披上一条毡毯钻出帐房。
  “别向蒙疾提这些事。”韩在黑暗中轻声地提醒我。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39:53    
  霜野寂寂,寒星凛凛。
  草原的雨竟也娟秀得如同江南。
  虽然我了解了关于蒙疾的许多情况,可我很难明白霍去病为什么会作出这样凶暴的行动。是他无法摆脱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吗?是他仍然惦记着李敢的“刺舅之仇”吗?为什么他能欣赏残 戾无情纯粹处于泄欲的奸淫,却不能容忍男女间的缠绵呢?这样的性情难道是他与生俱来的吗?他似乎已经把军人的阳武推倒了一个变调的颠峰,他似乎仇恨并试图摧毁一切爱意与温存,似乎只有女人的尖叫和稚儿的啼哭才能慰藉他的心灵。这是一方怎样的灵魂啊!
  我思考着抬起头,竟发觉蒙疾孑然地站在不远处的平冈上,冷漠地望着清寂的长天,望着淡淡的黄花,仿佛一尊石俑立于冥冥的苍穹下。
  
  
  以后几天的战斗中,蒙疾像一头野兽般冲锋陷阵、嘶风饮露。他的肌肉和骨骼似乎都是钢铁铸成的。必要时,他的嘴可化作刀斧,舌可化作利剑。匈奴浑邪王的坐骑被他刺死,休屠王的头盔被他砍飞。狐奴河滩,他的部伍有两人战殁。焉支山脚,又有三人战殁。我亲眼看到他们在匈奴人密集的劈砍下倒在血泊里,被剖露出来的心脏还在跳个不停。
  年复一年的战斗,今天看来刚秀健美、容光焕发的青年军士们,明天就有可能再也不能发出欢笑声了。
  日后的风霜雷雨,可以洗去塞上的斑斑血迹,使后世的人们完全忘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忘却败者的愤怨和胜者的荣光。
  自然,青山还是青山,林木还是林木,平野还是平野,川流还是川流。
  但是,死去的人们呢?
  他们生存的意义,他们奋争的意义,他们苦斗的意义,他们牺牲的意义,面对永恒的世界,将来在哪里可以寻觅到刻印其价值的遗迹呢?
  
  
  第六天,西征的战略任务宣告完成。汉军出塞奔袭三千里,自东往西一路扫荡,直至皋兰山。据说往南不远就是黄河的源头——积石山。河西匈奴土崩瓦解。
  军吏持着简策统计左耳数目。按军规,左耳一枚表示首级一颗。汉军以此论功行赏。蒙疾走过来,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样子骇人。他从马后取下一个辎囊,解开囊口的麻绳向下倾倒,数百枚左耳一涌而出,血淋淋地堆满一地。
  一个时辰以后,他被告知降为伍长。
  那天晚上,蒙疾从皋兰山下的军营纵马来到冰雪覆盖的积石山。
  我看见,他跪在岸上哭泣了一整夜。
  凄厉的风声,在河道上回响着。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41:00    
  霍去病振旅而还。
  我们在长安西门受到盛大的欢迎。长安,帝国的京都,曾经留下我足迹的城市。它不仅是大汉的中心和天下安危的关键,也是帝国风华的象征。挥汗如雨、联袂成荫、商旅辐辏、骚客云集、五彩斑斓、锦绣交辉。大汉开国八十多年的积累才缔造了眼前的非凡盛况。
  这支尚未洗去血污的军队在城中方直的天道上默默行进着。我隐约发现这些塞上粗豪犷放的勇士与这座城市的气质有种莫可名状的不和谐。对一切繁华的向往和仇恨在他们身上奇迹般交织起来。如果有一天,长安不再欢迎他们,他们也许会用战场上的高效率和全部狂野冲决这里的一切,就像对付匈奴人一样。
  天子的诏书就在城楼上宣读:
  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至,讨敕濮,涉狐奴,历五王国,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部队开始休整。
  营房是用黄土夯成的,就像大漠里起伏的沙丘。天子的赏赐不久就被军官追索而去,士兵们很平静,竟然没引起任何冲突,似乎这早已是不成文的惯例。伙食粗糙简陋而且填不饱肚子,终日只是喝粥,偶尔会发肉脯,算是上等的美味了。士兵们常用武具同边境上的匈奴人换肉食。甚至威力强劲的弩机和性能独到的枉矢箭也在交易之列。我见过士兵因此而被斩首的,他的嘴里还含着匈奴人的羊肉。我忽然联想到这支军队在战争中对匈奴人的杀戮、掠夺甚至奸淫,难道不是霍去病给他们的最实惠的封赏吗?这支军队骁勇果毅、所向披靡的动力恰恰在于他们的饥饿。人性在生理和心理双重饥饿的重压下严重扭曲。常规下的道德秩序全线崩溃。
  他们不再相信崇高,他们缺失任何理想和敬畏感,他们已成为一群掌握着军事技术的嗜血的魔鬼。
  这真是一支可怜而又可怕的危险的军队!
  韩现在已经只是和我一样的普通士兵了。他有一支竹箫,是用他老家云梦的竹子制成的。每天晚上,他都会教我吹箫。他曾吹过一首很动听的曲子,名字大概叫《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嚎,野死量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我问他家里有没有亲人,他说亲人都死了。妻子几年前就改嫁了别的男人。他还说如果不是这样,他当初也不会跟着蒙疾。我知道这是实话。而且我坚信如果不为爹娘,蒙疾决不会以现在这种方式隐忍苟活。
  一天,后半夜,我发现蒙疾悄无声息地走出营房。附近有一大片荆棘,他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在荆棘地里来回打滚。他强忍着刺心的痛楚像野兽般低吼,吼声中羼杂着哭泣。也许,他想起他的女人了。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42:34    
  三月十三日,戍鼓如雷。
  士兵们披挂着奔向广场。被栓在柱上的战马焦躁不安地原地打转,仰天嘶鸣。
  出征的命令已经下达,调兵符节亦至军中。
  此次仍旧击河西匈奴,天子要求将其完全消灭。这就意味着屠杀将愈演愈烈地继续下去,因为不如此,就不能完全实现控制河西的战略目标。
  部队从北地郡出塞。合骑侯公孙敖将军也率部出塞,异道并进。
  从当日起一连几天没有看到一棵树木,到处是连绵的干燥的沙漠。行军道中偶尔出现的铁锈一般的秃山和大大小小的咸水湖可算是聊作调节的风景。
  
  部队在途中接纳了好几支各地的增援力量,兵力增至5万。一直没有遇到匈奴人,也看不到蔽野的牛羊。他们似乎在作有意的避让。不知战斗会以怎样的形式爆发。诡异的气氛笼罩大漠上空。
  进入匈奴境内的第三天,霍去病突然派军吏到我们伍队的帐中。
  “霍将军开恩,晋升你为旅司马。按正常建制,一旅500步兵已调拨你指挥。匈奴浑邪王就在弱水上游距此五十里处,你为先锋,今晚出发,明日卯时三刻发动攻击。”
  “五百步兵?只有五百步兵?”蒙疾惊诧地问道。
  “是的,五百步兵。”军吏说得心平气和,丢下一纸调令扬长而去。可他的眼神分明流露出屠夫宰羊时特有的快意。
  以离开主力的500步卒孤军攻击浑邪王几万蓄势待发之士,这不是投饵虎口吗?
  这天晚上,韩把竹箫送给了我。他说他可能用不着了。
  子时,夜风凛厉。蒙疾披挂冰冷的铁甲时,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还愿意跟着我吗?”他手扶着马鞍柔和地问我。
  我用有力的点头表示决心。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蒙上坚致的铁胄。
  蒙疾带着军队出发了,预计黎明时到达浑邪王驻地。这500士兵,是刚来报到没几天的州郡兵,平时在家务农,训练很不充分,从没打过仗。今年正轮上戍边,就被征发来了。与他出生入死历尽艰辛的几个老部下伴随他左右,我也在其中。
  部队一出壁垒,辕门就迫不及待地关了起来。
  嘹塔上阑珊的灯火随风摇曳。
  
  部队顶着朔风强行军,风如刀刃,寒冷刺骨,在队伍中悲鸣。队列中一片默然,只能听到马蹄声和士卒们行进时两腿间军裤的摩擦声。
  北行20里,隐隐传来如雷的马蹄声。我有一种强烈的被包围的感觉。士兵们的呼吸急促起来,手中的长戟齐刷刷指向队列外侧。沙尘时常从马脚下飞旋卷起。夜间看不见沙尘飞扬,但沙粒打在脸上仍可以判断出来。
  不久,猎猎于风中的狼头大纛出现在我们的正南方。旃裘的匈奴人从四面八方结成了包围,他们骑着马几乎是肩并肩地向核心缓缓合拢,成片的弯刀在月色下泛着白光。
  “敌军可能有30000人。”我观察着说。
  “是40000人。”他订正道,“而且浑邪王也在军中!”
  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一无所惧的兴奋激昂的光彩。他的坐骑竟也在地上刨出深深的坑。他是一名天生的军人。只有战争生活,才能使他的精神亢奋起来,使他的豪气鼓荡起来,使他的心脏奔跳起来,使他的血流沸腾起来。
  听韩说,匈奴人举事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
  此刻,圆月当空。而韩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新兵们没见过这种场面,他们因为恐惧而紧紧聚拢在一起。蒙疾知道这样除了被匈奴人尽情吞噬外绝无第二种命运。他凶神恶煞地环绕着士兵们打马奔跑。他大声咆哮着,指挥着,用皮鞭抽打着。一阵慌乱之后,圆阵列成了。圆阵分内外三层,前排持盾,中行控弓弩,内圈操长戟。
  死一般的沉寂。战场上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深重的喘息,还有弱水湍湍的激流。
  雄浑的牛角号吹响了。匈奴人高举着弯刀纵马冲击,就像一群草原上追逐猎物的苍狼。
  
  他们云一样地飘过来,离我们越来越近,甚至已能看清他们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睛。
  “放箭!”蒙疾高呼着。
  箭如飞蝗。前排的匈奴兵大片地仆倒。后面的人藏在马腹下踏尸猛进。呐喊声像居延泽的狂涛在沙漠里弥漫。
  画角声声,高亢凌厉。
  “为什么不放第二排箭?”蒙疾圆睁着眼睛愤怒地斥问。
  年轻的弓弩手们焦急地调试着弓弦,额头渗出晶莹的汗珠。
  “天太冷,弦拉不开啊!”一名卒司马绝望地回答。
  蒙疾从韬内取出虎贲弓,搭箭便射。黑羽长尾箭直挺挺地坠于马下,没有在空中划出尖厉的呼啸。
  汉军的弓弦用筋制成,不耐高寒。匈奴人的弦是皮制的,皮比筋耐寒得多。
  此消彼长。匈奴人开始满弓放箭。矢下如注。箭刺入盾牌的响声就像咸阳夏天强密的雷雨。匈奴人可能已经掌握了弩机的制造技术,他们的有些飞矢竟能射透汉军的铁盔。许多箭在夜幕中熠熠生光,仿佛竟天而过的流星,紧贴着我的一名老兵说,这就是枉矢箭。一枝白羽箭从盾牌队的缝隙里钻进来,老兵的喉头被贯穿,他仰天而倒,哼都没哼一声。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阵亡,圆阵的缺口越来越难以弥合。
  “长矛队,掷矛!”蒙疾一边下令,一边用剑拨开流矢。他的肩部和脚踝中了好几箭。
  士兵们迎着箭雨掷出一排排长矛。有些战士把戟改装成矛便于投刺。普通士兵配备的十字形戟头由矛和戈两部分组成,只要卸下戈器就成为道地的矛。不少人在投掷时甚至在拆卸时纷纷中箭死去。
  明月皎皎。
  匈奴人不顾伤亡地持续冲锋。呐喊声伴着马蹄声震耳欲聋。
  矛和戟很快就耗尽了。阵内到处是卸下的戈器和形同废物的黑羽箭。尸体堆积如丘,伤员们在地上打滚、呻吟。幸存者皆无人色,眼睁睁地看着匈奴人越冲越近。
  匈奴人不再藏身马腹,他们挥擎着弯刀满怀豪情地驰骋,浩荡的北风也为他们送来胜利的信心。
  战败逃回者斩,战败投降者灭族。这都是律简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我曾亲眼见过败归的军官被拖出宫门斩首,他们挣扎着怒吼的声音在殿前的广场上久久盘桓;我也亲见过降将的族人被腰斩示众,市人踩踏着微微蠕动的半段肢体,争先恐后地啐着唾沫。谁都清楚,只要是战败,就没有生路!更何况是“罪将”蒙疾呢?他还必须活着回去领受斩刑!
  没人愿意投降,因为每个人的身后都有整整一个家族。
  士兵们的面前,除了死战就没有他途。他们已经丧失了任何获救的希望,他们也不再被战胜的幻想所鼓舞,战死是死,战败归亦死,横竖都是死。他们只留下一个念头:为自己的生命索取最高的代价。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弟兄们听着,全体聚集起来,保持队形,不要分开,有剑的执剑,没有剑的执弓弩,没有弓弩的执头盔,砸也要把匈奴人砸死!向南突围!”
  蒙疾振作着跃马冲锋。士兵们紧紧跟着他。
  四面的火把照得天空通红,匈奴兵排山倒海而来。晴朗的星空下,这支微不足道的军队终于深深陷于匈奴人的大海之中。
  我的耳边充溢着一阵阵可怕的盾牌的碰击声、短剑的铿锵声和交战者狂野的呐喊声。
  蒙疾像闪电般迅疾地挥舞着利剑,每杀死一个匈奴人,他都会发出一声怒吼。
  
  “浑邪王,你在哪儿?”他不时地呼喊,“你难道不敢再次与我单独交战!……你到哪儿去了,浑邪王?”
  许多赫赫有名的匈奴勇士死在他的剑下。
  许多匈奴部落的什长、佰长、仟长死在他的剑下。
  他用的剑质重朴拙,没有一点文饰,但剑锋刚直,剑锷明利,是上好的韩地产兵器。经过血战后,已有多处崩缺和卷刃。
  我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每个人的胸口都涌着热血。他们到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战斗。仅仅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围坐在篝火旁展读家信。
  疲惫严重减缓了我的挥剑速度,几把弯刀劈在我身上,甲叶被砍成粼粼碎片。我倚在战友的背上,身心衰竭地慢慢滑下去。
  我似乎看到,天边涌起一团乌云,正向月亮靠近……
  
  当我被摇醒时,发现蒙疾就伏在我身旁。他的铠甲被砍得粉碎,浑身都在淌血,右臂悬在肩上,中间只连着一丝不绝若线的皮肉。他的白马恢恢哀鸣,用舌头舔着主人的创口。战场寂静得可怕,我们周围横陈着上千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黑压压的匈奴骑士在几十步外环伺而立。
  “乌云遮住了月亮,匈奴人停止了进攻。乌云过后,他们还会来杀我们的。我活不成了,你快砍下我的首级。我的坐骑会带你回营,你回去告诉霍去病,是你在战场上执行了我的死刑。你告诉他,我没有死在匈奴人手上,我更没有投降!”
  他左手颤抖着递给我一把滴血的汉剑。
  “我们一起走吧!”我简直是在哀求。
  “废物!”他用尽余力捶在我颧骨上,“我命令你立即行刑——”
  他说完合上双眼,昂起头颅。
  我举剑奋力砍下去,鲜血喷得老高老高,仿佛漫天霞色灿烂。血溅在我脸上,我仿佛被红霞包裹着,浑身暖烘烘的。
  我死死抓住蒙疾的头颅,昏沉沉地伏在马背上夹马奔驰。前面就是密密麻麻如墙般的匈奴人。
  马像要飞起来。耳畔只有呜呜的风声。我隐隐看见匈奴阵中有一个都尉装束的男人,用楚地口音的汉语大喊:
  “不要杀他,他是我朋友!”
  好象是韩的声音。
  蒙疾的脸上,竟然有两缕清泪,顺着他蒙被多年风霜和战尘以致显得黝黑粗砺的面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43:54    
  我醒来时,躺在自己的帐中,朝夕相处的战友们都已不在了。日光穿过半掩的帐幕投射进来,地上铺着一层浅浅的黄沙,在风中缓缓移动着。
  鼓声在大漠上空回荡。
  蒙疾的首级在哪里?我挣扎着爬起来,我要找到霍去病告诉他夜里发生的一切。钻出行军帐,许多士兵呼啸着从我面前跑过去。跑过一群,紧接着又跑过一群。部队正在集合。
  我奔向营中的广场,远远地望见了绘有龟形的帅旗。旗下站着威风凛凛的霍去病。
  
  “将军,我们夜里遭遇匈奴浑邪王主力。旅司马蒙疾率兵力战于弱水南岸,全军覆没。他命我阵前将他斩首,以正刑典!首级我已带回,请将军履行先前的诺言!”我扯住霍去病的马辔大声陈述,不管他愿不愿听。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匈奴人杀了他?”他的脸像被狂怒与愤怼扭曲了一样。
  “蒙疾脖上的创口是汉剑造成的。匈奴弯刀砍不出这样的创口!”
  “汉剑难道只有汉人才能用吗?” 他用缀有宝石的皮鞭抽打我还在渗血的伤口,“我们已经得到可靠军情,蒙疾的属下韩降了胡虏,并且当了匈奴的都尉。今日辰时他率领10000匈奴兵切断了我部同公孙敖将军的联系。蒙疾是他的上司,岂能脱得了干系!我已上书今上,蒙疾败名灭族之祸已成定局。你再纠缠,连你也治叛国之罪!”
  我松开手。我现在已经不再畏惧面对死亡,但我却害怕背负叛国的罪名。家里还有两鬓苍苍的爹娘,我不能让他们跟我一起上刑场,一起承受乡党的唾骂!自认为肩负王道的乡党是不会同情我们的。
  士兵们一列列在我面前开过,他们时不时地瞟我几眼,眼里有同情、有关心,更多的是嘲笑和鄙视。
  我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蒙疾的首级。他们没有开口,只是向上指了指。
  我抬起头,竟然看见队长的头颅高高地悬在辕门上!
  


作者:江错约 回复日期:2005-1-31 0:44:24    
  这是我进天涯后抢的第一个沙发,多谢楼主成全。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45:43    
  我决心以一个前期门郎官的身份上书天子。
  这天夜里,我借着月色用短剑在竹简上刻下对霍去病的控诉。剥离的竹屑在沙地上一层层堆积起来,风一吹就无影无踪。我渐渐发觉不少事情是很难行诸刀笔的。蒙疾蓄女眷于营中,确属触犯刑律;韩的叛国,也给蒙疾的清白投下了阴影。我甚至发现,只要提及蒙疾,就会给霍去病提供一连串的攻击点。几乎每一个攻击点,都能在合法的范围内置蒙疾于死地。
  难道我对霍去病的仇恨仅仅建筑在情感而非理智的基础之上吗?
  我本有千言万语,可结果只在简片上刻下了霍去病杀李敢一事。这也许是惟一可以攥在手里的把柄。
  刻完后,我用韦绳把简片串成册,卷起来塞进行囊。
  人定时分,军吏醉醺醺地闯进来,说要以败归罪拖我出去处斩。
  刽子手就跟在他身后。
  满嘴的髯髭,雪亮的铜斧。
  我说我的东西你们随便拿,只求不要杀我。他们很快发现了韩送给我的竹箫和我刚刻成的简策。幸好,他们没把这两件灰暗的物什放在眼里。我身上的玉佩和当期门郎时天子赏赐的黄金带钩被利索地搜去。带钩作为一种服装饰件,是用来系结束腰的环带。忙碌了好一阵,他们执着金玉满意地笑了,说这只是对他们的孝敬,要想活命,回营后还须再缴2000钱,那才算是赎金。这比钱足可购买两个奴隶。
  夜半,我静静地躺在毡毯上,一合上眼就仿佛看见了夕阳下被染得通红的沙漠,目之所及是遍野的尸体,硝烟已经散尽,蒙疾迎着落日从尸堆中站起来,手中的剑滴着血……我挥剑砍下去,他那颗黑色的头颅在朗朗的星空下,缓缓翻飞,划着优美的拱弧。坚冰凝结在他的胡须上,被横削开的颈部如泉涌的血液,热气缭绕,左手死死地攥成拳,胀得通红通红……仿佛还看见了韩,浑邪王的营帐中,他在匈奴人的众目睽睽下一件一件脱去汉军军服,突然,他死死拽着军服撕心裂肺地大叫,像孩子一样扑在羊毛地毯上呜咽……
  
  似梦非梦中整个帐子都溢进了浓烈的血腥味。甲兵的金属碰击、战马的嘶鸣、重伤员的惨叫和着金柝声声时断时续,就像传自冥界的鬼哭。
  这也许是出征夜归的残军。
  
  此次出征转战三月,横绝大漠,逾居延,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休屠王,收降二千五百人,斩首三万两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河西匈奴从此不复振作。自陇西、北地至居延、祁连,大漠的硝烟经月不散,双方战士的尸体、崩破的盾牌、断裂的长戟,还有燃烧着的战车,在方圆数千里的广袤沙地上绵延铺展。后来有边民牧马出塞,据说听到弱水岸边有群狼的嗥叫和乌鸦的聒噪,甚至,还看见飘飘荡荡的鬼火。
  
  行行重行行,白日薄西山。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天水郡的近塞处,我独自用剑为蒙疾修了一座坟冢。坟冢很简陋,只是一方小小的封土。坟里什么也没埋葬,老队长的身体和首级我都无法得到。
  太阳坠落在草原的尽头,余晖把天空装饰得绚丽斑斓、五彩缤纷,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晚霞。
  回国的部队穿州过郡,沿途到处是高高低低的封土和长长短短的白幡。想不到这些州郡竟有这么多军人塞外殒命。白幡有绢质的,轻轻洒洒;有纱质的,飘飘扬扬;有麻布质的,平平展展……
  阴郁的天空中飘着雨丝,我闻到了泥土湿润的芬芳。
  
  长安西门的凯旋式一如以往。
  天子的封赏诏照例在门楼上宣读。
  是的,天子照例是会封赏的。
  整个国家在战争中疯狂了,但经年不绝的远征已使国库背上沉重的负荷,许许多多明知是战死却找不到尸体的士兵以失踪论处,不予抚恤。几个月前,我曾在军吏的案头看见清点伤亡的木牍,军吏正用刀片削去原来的记载,增加阵亡数而减少失踪数。
  “难道是战后统计得不对?”我诧异地询问。我的一位战友参与了统计,他说他们工作得相当细致,各项数字应当不会有问题。
  “军中的机密是你这样的身份该问的吗!”他攥着刀笔头也不抬地回答。冷冷的话里透着恐吓的凶气。
  那天黄昏,林光已暗,肃气弥高。
  军吏派人剥光我的衣服,把我捆绑在一棵杨树上。他们当众对我施以笞刑。遍身的鞭痕,血色渐渐凝成纵横交错的黑紫的网。
  当我在肉体剧痛的迷乱中被人放下来时,我看到蒙疾正紧紧抱住我。
  “傻小子,他们增加亡者是为了从中掠夺朝廷发下的抚恤!别再不识好歹,记住没有!”
  我记住了,国家增发的抚恤丝毫不会落到士兵头上,在木牍上被划来划去的士兵们只不过是治人者生财有道的工具。
  
  在回忆的煎熬中,我跟着士兵们照例跪地山呼万岁。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于和光同尘了。
  小时侯,我的脾气倔强狂狷,往往成为矛盾的中心。父亲于是常在夜里教我读《易》。星辰闪烁,院中乳白的栀子花飘散出浓浓的香气。我记得他愁容满面地执着我的手,反复强调着一句古奥的话:
  尺蠖之屈,以求伸也。
  现在,我明白了,明白了父亲对我说这番话的含义。
  蓬头垢面的匈奴俘虏们在驱赶下穿过城门。人群中散发出扑鼻的膻腥臭味,分不清是匈奴人的还是汉军的,夹道欢迎的市民纷纷掩面却步。一般平民所认识的军旅生活,往往是通过见到的操练和检阅得到印象,带有浓重的理想色彩,充满着大义与英武,高情与远致,点染着浓烈的雄奇与恬淡的潇洒。可现在他们面前的实际场景,到处都遍布着粗俗、狂野、杂乱与肮脏。
  士兵们用戟柄末端沉重的铜镦捶击着步履蹒跚的匈奴人。我清楚地记得手足被紧紧捆绑住的匈奴人那激愤的面容。长安的每个城门有三个门道,门道深广幽暗,可容四辆车驾并行,只听见汉兵粗暴的叱骂声和马鞭落在皮肉上的抽打声盘桓回响。很快,他们就将在长安东市的奴隶市场被高价拍卖。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47:18    
  我趁着回京的机会托宫里的友人把简策呈予天子。
  我们是在柏梁台前重逢的。我离宫时,柏梁台才刚用粗重的青石条砌好阶础,现在已是重楼叠阙、廊腰缦回。
  燃烧艾条的烟气,呛得宫人们咳嗽连连。我知道,池沼密集,林木茂盛的宫苑中,蚊虫纷攘。艾条便是用来驱蚊的。
  “你是个真正的军人了。”他端详着我的脸庞淡淡地说。这时我才意识到,几个月惊心动魄的军旅生活已把我的皮肤变得和蒙疾一样黝黑粗砺。
  我把简上刻下的和没刻下的全告诉了他。瘦弱的友人只是在风中轻叹了口气,让我以后不用再找他了。
  他的背影飘飘曳曳地消失在柏梁台前重重的阶级顶端,柏梁殿檐头的铜饰闪耀着熠熠的金光。
  不远处的沧池水拍打着渐台高耸的石壁,被击碎的波涛泛着白沫坠入池中。
  雾气朦朦,涛声阵阵。
  几天后,西市,熙熙攘攘。
  我看到在西市入口处的大门横档正中,悬着一颗黑漆漆的人头。
  听市里人说,这是个郎官,替人上书弹劾骠骑将军,天子震怒,剁其手足,用巨阙之剑撬开他的嘴,逼问他是受何人之托。牙齿一枚枚地撬落,华采若英的地毯浸成鲜红。他死不开口,终于被天子枭首了。天子传谕四方,有诽谤骠骑将军者,立斩。
  我望着门档上高悬的首级,似乎明白了不少。天子其实早就知道杀李敢的是霍去病,但他要把霍树立成举国上下完美无暇的榜样,又怎能容忍别人对霍的指责呢?在一个杰出的生者与一个杰出的死者之间,天子当然会选择前者。不管霍去病究竟怎样,只要天子说完美他就是完美。
  我看到一连串鲜血淋漓的事件,亲眼见证了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像草芥般死去。
  世界是赤裸裸的。
  
  我也是赤裸裸的。
  友人的头颅悬了好几天,散乱的长发遮覆了他的半个脸颊,似乎还在骊山席卷而下的
  烈风中轻轻叹息。
  
  我终于得出了结论:合法手段已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法度律令只施于天下的黔首,从来不用治人者去遵守。
  我终于深信:公理出于强权。
  要想咬死野狼,只有自己也变成狼。
  也许,从此自己就永远是狼,再也变不回人。
  我要用霍去病的头祭奠我的朋友们。
  我纵辔疾驰在回营的路上。我感到腰间的剑正在渴望痛饮霍去病的热血。我的眼里也开始放出残戾的凶光。
  奔马曳起的烟尘在匹马四蹄的铿锵声中渐次消散。一道倏忽飞移的黑影,发疯似的追逐着将沉的太阳。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49:09    
  天空中牦牛头般的云朵被残照映得通红。云朵的形状逐渐变化,颜色也随着变化,从金光耀眼的鲜红色渐次变成橘红色,继之朱红色,最后色调薄成紫色。当紫色融化成苍苍的夜色降临时,行动开始了。
  我卸去盔甲,换上皂衣,靴子里藏着短剑。
  霍去病的营房跟普通士兵的没多大区别,也没有多少巡逻的卫队。
  我摸黑潜了进去,悄然无息地立在了霍去病的榻旁。想不到一切竟如此容易。
  短剑抽了出来,锋刃在月光下跃跃欲动。我高高地举起它,剑茎被手汗浸得湿滑湿滑的。霍去病,威震大漠南北的骠骑将军,你的命运此刻就掌握在我的手里!
  心脏剧烈跳动着,我兴奋地快要喊出声来。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端详平静中的仇人。
  我渐渐发现,睡梦里的霍去病一点也不可怕,满脸透着稚气。
  毕竟,他只有22岁。
  坚忍与残戾,勇毅与骄狂,几乎每一点他都发挥扬厉到极致。这个年轻人,一定也有许多辛酸与痛苦。可能,从来也没人愿意听他心平气和地倾诉。郁积的满腔的怨气就化作嗜血的暴力,武夫的雄风没有温泉的滋润也会化作沙漠中狂野的豺狼。
  天子曾为他在长安建造过宏伟富丽的“骠骑将军府”。听说,前有跃马、伏虎的石雕,内有长桥卧波、嘉木成林。风起,池水汤汤,林木飒飒,声如钟磬管龠。
  霍去病从没在里面住过。
  “骠骑将军,寡人为你特治的府邸还满意吗?”天子抚摩着粗雄的石雕期待地问。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是霍去病的回答。
  天子笑了,他用手在白茫茫的池水里搅起小小的漩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寡人要为你择婚。”
  “臣请出击匈奴,只有风雪大漠才是我生命的全部空间。”霍的声音仿佛历尽沧桑的老者,眼里竟噙着泪花。
  “你在逃避?”天子疑惑地自言自语。面对长天薄云、苍山浩水,他长叹了一声。
  
  这番对话很快不胫而走。
  有人说这是霍在沽名钓誉。真的如此吗?抑或还有其它的难言之隐吧。
  我以前认识的霍去病也许并非是完整而真实的。如果现在消灭他的肉体,那么真正的霍不也一同逝去了吗?面对一个批着狼皮的人,难道我竟要使自己变成狼吗?
  河西匈奴虽然灰飞烟灭,但漠北匈奴仍拥有像海涛一样连绵起伏的族帐。汉匈两国仍
  在搏杀,甚至可能世代不休,大汉朝需要像霍去病这样的雄鹰去击碎匈奴人的头颅啊!
  
  终于没有下手。
  我纵马在营外的荒原上狂奔。
  我放声恸哭。蒙疾的死和宫中友人的死,我都禁止自己发出悲叹。而今,我竟然无法说服自己杀死一个仇人。我再也忍不住悲痛了,我像野狼般嗥叫,任凭巨大的悲痛来征服自己。
  射声校尉啊,我用什么来祭奠你!
  我冲进你翻滚过的那片荆棘地,挥剑砍倒一片又一片的荆棘,血从刺烂的靴底涌出,像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
  闪电划破长空,雷声就像爆发的山洪。
  


作者:天涯小云 回复日期:2005-1-31 0:51:02    
  往事如烟。
  两年后,也就是元狩六年的九月,霍去病死了。
  他才24岁。风华正茂的年龄。
  人们都说他是暴病死的。可一个曾到过现场的老兵告诉我,霍是用剑戳进自己的嘴里而死的。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粉红色的手绢,上面写满一个女子的名字。
  他的贴身侍卫可以作证,他今生从来没碰过女人。
  又过了三十多年,孝武皇帝崩,葬于茂陵。
  他即位第二年的秋天,就开始在咸阳北阪为自己修陵。动工的那一天,他亲手把一株松柏植于陵前。
  “我要让祖辈后代为我的丰功伟业顶礼膜拜!”年轻的君主披着一身风尘,站在咸阳古原上对天起誓。
  他的面前,滔滔的渭水扬起迷朦的水雾。
  他的身后,一个强大的王朝正冉冉崛起。
  陵前的松柏已经长成合抱之木,而须发苍然的君主,却通过漫长的甬道葬入无底的黑暗。
  他的大帝国也在战争的抽搐中日头偏斜。
  权力和尊严在生命面前竟是如此得软弱!
  霍去病就葬在茂陵旁,墓冢就像他曾经征战过的祁连山。
  “骠骑将军,寡人为你特治的府邸还满意吗?”天子抚摩着粗雄的石雕期待地问。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面容阴郁地回答。他凝视着水面的漪涟,眼里流露出少有的动情的光彩。
  史官们只记录下那番对话的一部分,后一半被他们用刀笔轻轻地削去了。他们不想让后人知道得太多,因为那样也许会引起人们的猜测,不利于政治教化。
  
  今年已是孝昭皇帝天平元年。四月,孝昭皇帝也驾崩了。
  可是汉匈之间的战争仍在继续之中。田头少了躬耕的身影,塞外添了染血的长戈。尸体堆积在大河的岸边,鲜血流满了长城的穴窟。年轻的士兵们万里奔走,连年曝露,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后来,李广将军的孙子李陵率兵北征,转斗千里,沫血饮泣,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最终军覆而降,天子族灭其家。陇西李氏自此衰微。
  我再也没有回过皇宫。我已经记不清未央宫的嵯峨、太液池的浩淼、冀阙的峻伟,还有夜色里摇摆的宫灯了。皇宫的印象影影绰绰,如同沉浸在一个深远悠长的梦里。
  
  我已是个70岁的老人。
  奇怪的是25岁以后这么多年,我的生活平静如止水。也许人一生所能经历的风浪从呱呱坠地的那天起就有了定数。生命的能量年轻时挥霍得多了,后半生就微波不兴。
  我从宫中来到边塞,又从边塞放马大漠,几次在地狱门口蹒跚。我所走出的每一步其实都为下一步播下了种子。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我明白了在这天地之间,在这无可逃避的命运和岁月面前,只有我自己。
  
  现在正是深秋。
  脚下踏着落叶,耳边响着秋风。
  我想起了年幼时在山中采集榛子和橡实时的情形,父亲抱住我亲我的脸蛋,硬硬的胡子扎得我又痒又痛……
  我想起了在咸阳原上纵马追逐野兔和田鼠时的情形,伙伴们拼命地打着马,汗水湿透了巾衫,贴在身上凉凉的……
  所有的冤屈、烦恼、苦闷,在回忆被生命的晨曦照得无比辉煌的时刻,都化作浅浅的笑容。
  我拄着锈蚀斑斑的铁剑,循着记忆的线索,杖策千里,来为蒙疾上坟。
  几十年的风霜雪雨竟然没将矮矮的墓冢化为乌有。
  朔风烈烈。高空盘旋的鹰隼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长长的悲啼,在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坟堆上插着几座小风车,时断时续地转着。
  四周是衰草离离。
  老队长,我披甲转战数十载,等我年迈回乡时,家里只剩下累累的荒冢。我煮熟了满满一锅羹饭,却不知道找谁一起进食。
  我一贫如洗,没钱为你置办一件祭品。我知道我命数将尽,就用我垂死的生命来祭奠你的亡灵吧。
  我把坟前早已腐朽不堪的墓牌揽在自己的怀里,慢慢地睡去。
  一群绛红色衣甲的少年骑士从南策马而来。
  “老者,这坟是谁的呀?”一个少年朗声问道。那张脸十分年轻,唇沿覆着一层淡淡的软须,赤红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一位军人的。”
  “军人?大丈夫死得其所,你为什么要伤心呢?幸好战争尚未结束,我们还有立功绝域的机会。”少年的双眼跳跃着兴奋的光泽,“我们现在就要去从军,天子一定会为我们拜将封侯、封妻荫子!”
  他们打着唿哨离去了,爽朗清脆的笑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溶入血样的落日。
  
  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
  
  1999年8月27日一稿
  1999年9月12日二稿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头像被屏蔽
发表于 2007-1-12 11:29:19 | 显示全部楼层
霍去病的英雄形象是这幅模样么?(不读中国历史,不太了解)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发表于 2007-1-13 02:04:20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看过许多这一类的文章,大多是三国题材的,有几篇当真写的不错。这里的这个“绛红色衣甲”貌似是“汉武大帝”的同人设定吧~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入伍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中国拿破仑

GMT+8, 2024-11-23 19:52 , Processed in 0.022784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