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九重塔 (著名作家唐敏70年代初在松溪花桥插队期间参加测量队的一次回忆) 十年前,我曾经在公路测量队里干活,到过深深的群山之中。
然而,我却不喜欢公路。每到一地所感受到的山川原始的美,带有神秘不可探测的深度。一旦修了公路,整座山被割得支离破碎,所谓茫茫林海也不能“莽莽无边”了。本来有深度的景观,都变得浅薄零乱,宛如破镜,这是因为测量时所接触的山岭,就是山民也不会去的。在深深贴近荒野的山中,心情与别人完全不同。
测量的时候,无法步入山中。雇民工在前面劈开满山苦竹、杂木和草藤,身体完全沉浸在深草中。被刀砍过的地方,草木流着汁液,发出强烈的辛涩味,混合着生土的腥气。
中午就在这样的山坡上吃干粮。太阳逼出满山又潮又热的气体。谁也不说话,蹲在深深的草丛里,如同野兽一样,谁也看不见谁。与其说是在享受深山的静寂,不如说是陷入了迷迷茫茫的梦游状态。山的形状以一种流水般悄然的滑动,展现出凄凉的无边的波浪。
有一天,向导带我们走进一个终年狂风不息的峡口。从高处望下去,峡谷像大地的巨嘴,万丈瀑布落下去,发出空洞的呼号。接着,踏上了几乎荒废的栈道。这是在峡谷半腰的陡壁上凿出来的栈道。天气阴沉。快要过清明节了,可还像冬天那么寒冷。背着仪器和背包,越发觉得栈道狭窄。身子尽量贴着长着青苔和滴水的石壁。有时,树根像瀑布一样泻下来,落到栈道下的草皮里。从阴暗的树根下穿过去,活生生的根湿漉漉的。栈道上盖满腐烂的落叶,泡在多日的雨水里,踏上去叽咕叽咕地响。屏气吞声地一步接一步,仿佛走在鲸鱼的唇沿,那大嘴里喷出雾气要一把人吸下去。有时还要从几根树枝搭成的“桥”上,摇摇晃晃、两面悬空地走过去。
阴雾综绕的峡谷,一口气伸延了十几里长。
正走得沉闷不堪时,姑娘和小伙子们大声叫起来:“看,这是什么花啊!”
哦,这真是奇异的巨大的植物啊!
在直上直下的悬崖半腰,长着几株向外翻的小树。它们的根上积了一片泥土,形成一个厚厚的小土坎。乌黑的泥土上没有杂草,七片巨大的叶子贴在泥地上,形成圆圈,圆心中抽出胳膊般茁壮的、两丈高的绿茎。每隔一段,就有七片叶子围绕,一层层围绕着,上面的叶子很小,顶上开着一盘耀眼夺目的红花。
这宝塔一样的植物,绿得有灵有性,红花像塔尖上的舍利子,亮着吉祥的光。大家不约而同地喊:“七叶一枝花!七叶一枝花!”
向导说,这种药材每隔一年才长出七片叶子,但如此之大的叶子实在罕见。这和采药人往常采到的仅一尺多高的相比,真是巨塔一般。数了数,它已有八重叶子,第九重的七片叶子正在鲜红的花盘下伸展出来。这绿色塔尖似乎就要挨着栈道的边了,好几个人俯身去抓,才发现还差得远哩!
“把它挖出来,值好多钱呢!”
大家商量着要放下绳索,挖出根茎换了钱买酒喝。
向导温和地说。“这样的宝物,长在我们山里,是大家的福气。我们要换钱过日子,山里有木材、药材。这好比是山的眼睛,怎么能去乱碰呢?要是不明道理胡来,这栈道谁还敢走?”
于是,大家静默下来,望着九重塔般的七叶一枝花,心中恐惧而敬畏。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独茎的花枝都奇异地高伸着。它在风中微微摇晃,使我着魔般地迷恋它。为了看到它,我领了一份苦差事。每天在峡谷两端的分队之间来回交换图纸和数据。我不走石板铺的“官道”,而在连山民们也极少知道的这条栈道上来回钻。从来路和去路上看七叶一枝花,每天每次的心情和感觉都不会一样……
几天后,经历了一场奇特的大暴雨。
那是午饭后不久,天色由阴转黑,黑得象夜幕降临。从门口望去,满天的乌云挟着大风压下来。那是真正的乌云啊!雷声贴着屋顶滚动,巨大的电火球发出暗红的亮光,在乌云和泥地的一点空隙中放肆地滚动、爆炸。在山野里见过多少风雨的我们,脸色都发白了。
那是悲哀的苍天整个坍在大地上。我第一次如此之近地看着苍天躺在地上,迸出忍无可忍的嚎叫,弹丸大的丽珠铺天盖地砸下来。瓦片发出牙齿碎裂的痛苦声,满屋子尘埃飞扬。大地卷起寒冷的厉风,捶打着绝望的天。乌云渐渐变成土黄色。雨像夹云带泥的洪水,把天地连成泥浆黄汤,恐怖而肮脏的黄色吞没了一切。
我和同伴们胆战心惊地撑着塑料布,躲避着漏下来的雨和迷眼的尘埃。我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那株七叶一枝花。“它只有那么一点点立足之地,只有那么一条婴儿般的手臂,它会被冲到峡谷底下?……我内心异常焦急,象关心自己的恋人一样关心它。
大雨终于停了。下午四点不到,却显出暗淡的黄昏气氛。我不顾劝阻,贸然上路。这种强烈不安的一意孤行的心理,至今也弄不明白。
被暴雨摧残过的山,是多么可怕啊!草木泥沙向山下倾泻。云雾低低压着山顶,从峡口扑来的狂风鞭答着我的神经。残余的雷声在峡谷里滚荡,像野牛般吼叫。到处是溃散的滔滔流水声。栈道变得面目全非,倒塌的树木,崩塌的泥石,一片触目惊心的混乱和危险,真像一幅大屠杀后可怕的画面,深褐的积水像腐臭的血液灌满了栈道。
我不知是怎么走过栈道的,好久才发现牙齿在打抖。我在那儿来回地乱找,花的九重塔没有了,连同它一起生长的几棵树也没有了。起初,我感到麻木、迟钝、筋疲力尽。但脑子却清醒地活动着。第一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多天,怎么能忍受这险恶、阴森的栈道呢?一天走上两次,全然没有想到自身的安危,是为了梦一般的花的九重塔?
在那些打杂的青春时光里,我把这七叶一枝花当作可以亲近的人了。
往前走,我突然感到无形的闪光,四顾茫然。我又走了几步。啊!多么奇怪,花的九重塔就在我的脚下!它仍然开放着鲜红夺目的花,摇晃着独茎的身子。
这九重塔庄重地突立在峭壁间,每片叶子上布满雨珠,巨塔闪耀着高贵的浅灰的光芒。红的花盘在一片破败的山景中显得耀眼夺目。
我这才想起,在栈道上走了这么多天,竟然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充塞耳目的只是山石草木的形态和声音。表面上看起来,是在寻找“幸福”之所依的物体,事实上是为了享受完全与世隔绝的庄严的力量。
有清脆的鸟鸣响起,在山谷里变得辽阔、幽丽。暴雨之后,整个山野有生命的物体似乎都站了起来,以反抗暴虐的愤怒而欣欣向荣!
就在这时,在花的九重塔前,我体会到身心消溶、忘却存在的心境。从暴风雨和腐朽的栈道,看到了大地重放光明的启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