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奥斯特里茨的太阳（从自己的校内日志转来的）

重型胸甲骑兵

1855年，巴黎

又是一年的12月2日，退伍老兵皮埃尔翻出藏在厢底的军装穿上，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到荣军院，再次详端那一面面军旗，一辆辆炮车。虽然五十年的岁月不可避免地在它们身上留下印记：军旗上的鹰徽已有些暗淡，炮身上也沉淀了一小层灰，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以唤起他对过去的记忆。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天……

那是1805年12月1日，皮埃尔所在的炮兵队作为大军团的一部分，驻扎在奥斯特里茨。布洛涅、莱茵河、乌尔姆、维也纳……一路走来，早已是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有个比较固定的宿营地，没过几天，又被调到附近的一处高地上。目力所及，一片肃杀：正前方是一个大冰湖，湖边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棵光秃秃的树，再过去是大雪覆盖的平原。虽然勉强能看见己方军队的炊烟，但那已经是数里之外了。感觉他们像是与整个大军团隔离开来了。另外，虽然身上披着军大衣，手里还举着火把，但还是禁不住冷风嗖嗖往里钻。孤寂加上寒冷，大家士气自然有些低落，只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振奋振奋精神。“你们说‘小伍长’到底想把咱们带到哪里呢？”说话的是上士儒尔当，香槟地区人，在这个炮兵小队中资历最老，曾经跟随拿破仑征战意大利和埃及战场，也只有他才用当年的绰号“小伍长”来指称当今的皇帝。底下这群小兵不知究竟，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华沙、彼得堡、莫斯科、伊斯坦布尔……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大叫“开罗”，大家哄笑起来，这个声音来自炮兵队中的活宝亨利，爱冒险，爱幻想，以前整天缠着儒尔当，要他讲在埃及的故事，满心向往。儒尔当倒没有笑，顺手抄起一根小树杈朝他扔了过去，亨利正沉浸在幻想中，一时没注意，被打个正着，只听见儒尔当严肃地说：“告诉你小子多少遍了，那边绝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跟天堂似的，那太阳晒得半死，沙子滚烫滚烫的，炮车经常陷在里面，要费大半天劲才能拖出来；那些贝都因骑兵骑术了得，才一会儿功夫就杀到跟前，弯刀落处，血肉横飞，你小子就是不信。”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笑亨利痴的，也有笑上士吹牛的。只有路易没有笑，仿佛有什么心事。他来自旺代，祖上是个小贵族，保着他到炮兵学校上学。快要毕业到军队服役时，大革命爆发了。家里其他人要么逃亡英国，要么就参加了王党的叛乱，只有他熟读卢梭，同情受压迫人民的主张，站到了革命军一边，经历过瓦尔密的炮战，立下功勋。只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不受待见，便愤而退伍。直到拿破仑上台才重新入伍，并且只能从士兵做起，最近才升为下士。也正因为祖上的关系，别的士兵都不大搭理他，只有儒尔当上士对他挺敬重的。这时见他在发呆，上士便问道：“干啥呢，路易，又在想你家人了？”路易抬起头来：“不是的，我是在想为什么把我们派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呢？大战一触即发，可如果要打的话也是在平原打，这边这么远，使不上力啊。”

儒尔当还未回答，远处一个宏亮的声音想起，由远及近：“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大家一看，原来是皇帝来了。听到这个声音，旁边的炮手也围拢过来，大家把皇帝围在中间。“不过呢，这要等明天仗打完了之后再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只管注意前面冰湖的动静就是了，一听到嘈杂的人马声，立即朝那边开炮。”说完这些，皇帝就走了，太阳也渐渐落下，黑夜开始笼罩大地，天气也越来越冷。

上士安排大家轮流站岗，其他人则围着火堆小憩。子夜时分，轮到皮埃尔站岗了。站了没一会儿，全身就冷得不行，嗑睡虫也渐渐上来了。就在这时，只见远处平原上先是有零星的火把在晃动，接着火光越来越多，到最后火把攒动，还伴着阵阵“皇帝万岁”的喊声。皮埃尔心里一惊：难道已经打起来了？他不敢怠慢，赶紧把炮兵队的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大家都看呆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有军官前来传令，说那是皇帝视察大军团，不必惊慌。大家这才安心下来，皮埃尔喃喃自语：要是我在场该多好啊。

“我当时就在现场。”这个声音将皮埃尔的思绪从过去拉回到现实。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着近卫军服的老兵，不过一时却叫不出名字。近卫军老兵仿佛猜到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之前的12月2日，我从没来过这里，怕想起过去的事情，但人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回忆啊，所以我今年还是来了。”他拉着皮埃尔到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接着皮埃尔回忆的时刻，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时，我们正围着火堆休息，准备迫在眉睫的大战。我是阿尔萨斯人，那年大军团打过莱茵河补充兵员时才入的伍，还没见过战阵，怎么都睡不着。和我一同入伍的乡党汉斯和霍夫曼也是如此。我们三个便聊起了在家乡时的生活：爸爸削的木枪玩具；妈妈做的小点心；姐姐织的毛线衣……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喊‘皇帝来了’，我们便都站了起来。他来到旁边的近卫团队，看望那些老兵。我们离得有点远，而且到处都是‘皇帝万岁’的呐喊，没听清他跟老兵说了些什么，什么老兵说明天是皇帝陛下加冕一周年的纪念日，我们要把胜利献给您；皇帝说你们要当心点，损失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感到伤心的之类的，都是事后从大军公报上读到的。最后一句倒是听清楚了，皇帝高声说：‘今后，你们只要说‘我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人们就会说‘好一个勇士’’这句话现在想起来还让人热血沸腾呢。第二天……”

老近卫军刚要继续往下讲第二天战斗的事情，就被一阵大笑声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者，身体有些发肥，刚才的大笑让他有点上气喘不过下气来，旁边的仆人赶紧帮着捶背。看样子，应该是位富贵之人。近卫军老兵不解地问：“您为什么发笑呢？”这位老者好不容易理顺了呼息，回答道：“别看我身子现在这样子，当年我可是在近卫骑兵队中服役，皇帝和近卫军谈话时我就在边上。刚才听到你提到大军公报的说法，故而发笑。”他这一说，把另外两个人的兴趣都勾了起来，连声问“皇帝都说了什么？”老者答道：“并不像大军公报上说的那般庄严。皇帝问近卫军这仗打赢了的话想要什么赏赐，一个波兰近卫军首先喊道：‘恢复波兰领土’皇帝说：‘没问题。等我们打到波兰就让它复国。’另一个萨克森近卫军喊道：‘统一德意志’皇帝说：‘没问题。到时先成立莱茵同盟，接着便让德意志实现统一。’这时，一个犹太近卫军说道：‘我只求一条罗非鱼。’皇帝惊讶地问：‘你就这么一点点要求？没有别的？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犹太国的。’那名犹太近卫军坚持说：‘我就要一条罗非鱼。’皇帝只好说：‘来人，给他一条罗非鱼。’等皇帝走后，另两个近卫军都笑犹太人傻，可犹太人说：‘看着吧，只有我的要求能得到满足。’”

听闻此言，皮埃尔和老近卫军都气得满脸通红，老近卫军抓住老者的衣领，连声说“你造谣，你个波旁王朝的徒子徒孙”。老者不慌不忙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脸颊，那里是一处深深的刀疤：“我从皇帝在意大利征战时就跟随他了，一直到埃劳，这便是在奥斯特里茨与哥萨克骑兵交手时留下的。背上一处更深的是在埃劳被俄国步兵刺刀戳的。我当时也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皇帝做的事情，也继续怀着对他的崇敬之情，为他冲锋陷阵，即便是在马伦哥冲锋时，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弟弟就在我边上被炮弹贯穿，肠子四溢，哭喊着哥哥死去，我也没有动摇。可当类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时，我没法再无动于衷：从埃及起就和我同住一顶帐篷的菲利普在奥斯特里茨被俄国骑兵砍倒；他留给我照看的侄子在耶拿被普军骑兵的火枪打飞了脑袋；而在埃劳我最后的伙伴查理也遭遇了和我弟弟一样的命运。我厌倦了这一切，更厌恶那美化这一切的荣耀。于是我就借着在埃劳受的重伤退伍了，回家办起了小作坊，逐渐发家。”

老者讲着讲着，老近卫军的手慢慢松开了，身体开始抽搐，到最后泣不成声：“汉斯也倒在了奥斯特里茨，当时他站在我和霍夫曼中间，枪弹飞来，他只哼了一声，身子便瘫软了下去；这仗过后我和霍夫曼因功进入近卫军，身经百战，甚至跟随皇帝流亡厄尔巴岛，见惯了死亡，没成想，霍夫曼战死在滑铁卢，只剩下我一人。”皮埃尔眼角湿润了，他也想起了过去的战友：亨利终究没有去成埃及，和无数人一样，他倒在了冰天雪地的埃劳；路易在随后弗里德兰战役的“大炮冲锋”中被炮弹削掉了双腿，后因感染死在了战地医疗帐篷里，怀里还揣着家人的铜版画像；儒尔当在西班牙被英国骑兵剁去左臂，虽然活过了手术，退伍，却在波旁王朝复辟的狂热中被暴民扔入卢瓦尔河淹死……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三位老兵抬头看去，心中想到的是奥斯特里茨的太阳：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天，不知多少人倒在了战场上；15年的战争中，又不知几人伤亡……此时传来了巴黎圣母院悠扬的钟声，声声入耳：这次不是1804年12月2日加冕时的钟声，也不是1805年12月2日祝捷时的钟声，而是日复一日宁静安详的钟声……

高守业

不错 不过1805年近卫军中应该还没有波兰人和萨克森人服役。拿破仑虽然很优待犹太人但当时他们也不太可能出现在近卫军里。
根据欧洲的假释条约从埃及回来的老兵也应该不能再去从军。
当然 既然是小说也不用太多顾忌这些。

重型胸甲骑兵

嗯，是哈，我自己当时考虑不周，只是依稀记得有这样一个类似于笑话的小故事，就把它也放进来了，见笑了

高守业

皇帝问近卫军这仗打赢了的话想要什么赏赐，一个波兰近卫军首先喊道：‘恢复波兰领土’皇帝说：‘没问题。等我们打到波兰就让它复国。’另一个萨克森近卫军喊道：‘统一德意志’皇帝说：‘没问题。到时先成立莱茵同盟，接着便让德意志实现统一。’这时，一个犹太近卫军说道：‘我只求一条罗非鱼。’皇帝惊讶地问：‘你就这么一点点要求？没有别的？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犹太国的。’那名犹太近卫军坚持说：‘我就要一条罗非鱼。’皇帝只好说：‘来人，给他一条罗非鱼。’等皇帝走后，另两个近卫军都笑犹太人傻，可犹太人说：‘看着吧，只有我的要求能得到满足。’”

很具有讽刺意义啊。
结尾那段反战思想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