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为什么没有“皇家陆军”？

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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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及历史上的英国军事部队，大多数读者都不会对“皇家海军”（Royal Navy）、“皇家空军”（Royal Air Force）等称呼感到陌生。不过，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在英国海陆空三军的正式称谓中，海军与空军都以“皇家”为前缀，唯独陆军未使用“皇家陆军”之称，其正式名称为“不列颠陆军”（British Army）。而在其下设的多个军团（Regiments or Corps）中，“皇家”前缀又是颇为常见的。本文所探讨的，正是这一现象的历史渊源。

    在讨论开始之前，笔者必须提及一种流传甚广的小说家言。这种说法认为，“皇家陆军”之所以不存在，是因为英国议会军曾在内战中与英王查理一世的王军作战，其领袖克伦威尔最终推翻并处死了查理一世。复辟的查理二世拒绝陆军使用 “皇家”称号，正是因为英国陆军乃是议会军一脉，当年曾参与弑君。这个故事也许符合人们对彼时欧洲君主制的狭隘想象，然而考之于《牛津英国陆军史》等严肃著作，便知道这绝非历史的真实。

    为了厘清这一问题，我们必须回过头去了解英国军事力量的沿革。皇家空军是英国最近成立的一个军种，其历史最为简单明晰。它的前身是于1912年4月根据王室授权令（Royal Warrant）成立的隶属于英国陆军的皇家飞行军团（The Royal Flying Corps），其性质等同于陆军中其他皇家军团。1914年7月，皇家飞行军团的一部被划归海军成立皇家海军航空部队（Royal Naval Air Service）。1917年11月29日，《空军法》（The Air Force (Constitution) Act）在议会获得通过，空军的独立地位被确立。次年4月，皇家飞行军团与皇家海军航空部队合并，造就了今天的英国皇家空军。需要说明的是，1917年《空军法》中并无“皇家空军”的表述，这一名称直至1918年4月方才出现，其“皇家”前缀实则继承自皇家飞行军团获得的王室授权令，并非来自英国王室的直接授予。就产生背景而言，20世纪成立的皇家空军与历史悠久的海陆军差异极大，但1917年《空军法》至少能说明，“皇家”前缀并非是一个独立军种的必需。

    那么，英国陆军又为什么未能如海军一样获得“皇家”头衔呢？这便要从英国近代军队的源头说起。作为一个地方贵族势力强大的国家，中世纪的英国一直实行着民兵（Militia）制，即由君主在战时号召国内领主，各领主在领地内临时征募民兵，然后组成军队的组织模式。当时的海军亦类似如此，君主或领主临时征募商船，临时组成乌合之众般的舰队。百年战争中的英国就是以这样松散的军队与法军交战的。国王与各地方武装并不直接发生关系，也根本没有什么编制固定的军事单位，自然也无所谓“皇家”军了。

    军事现代化的第一次突破出现于16世纪的海军。与陆军不同，海军对技术兵器的依赖远远超过人力。在16世纪，军事技术的缓慢进步使得搭载火炮的高大战舰成为海战取胜的关键。但是，任何商人都不会建造这种昂贵的大型战舰作为商船，传统的民船征募制注定无法获得这种船只。野心勃勃的英王亨利八世亟欲打造强大海军与法国开战，干脆拿出自己的钱，建造属于自己的船坞与战舰。英王拥有了一支即便在和平时代仍旧属于自己的海军，“皇家海军”（Navy Royall，至18世纪方演变为今日熟悉的Royal Navy）之称就此出现。英国历史上第一支国家常备军登场了。

    然而，建立了独属于国王的常备海军并不意味着就能同样建立一支皇家陆军，因为海军只能针对外敌，而国王手中的常备陆军则将对国内的领主们产生威胁，这在拥有自治传统的英国社会是很难被接受的。当然，当时的英国确实也没有对常备陆军的需求，传统的民兵征募制完全可胜任当时在苏格兰进行的低强度战事。直至17世纪，欧洲大陆上于1618年爆发的三十年战争才曲折地推动了英国常备陆军的诞生。三十年战争的前期主要是由瑞典领衔的新教阵营对抗奥地利、西班牙等国组成的天主教阵营。天寒地冻、人口稀少的瑞典之所以能与奥地利、西班牙等大国相抗，全然倚仗着国王古斯塔夫二世（Gustavus Ⅱ Adolphus）建立的精锐陆军。他汲取荷兰独立战争中的军事经验，创设了一种基于传统民兵制的军团（Regiment）制度：仍按照固定地域征募军队，但需保持固定建制，并加以专门的军事训练，从而造就了一支以军团为单位的职业常备军。当时，许多苏格兰人因同样的宗教信仰而在古斯塔夫麾下充当雇佣兵，他们最先将这一先进制度传入英国。

    1633年，英王查理一世决定介入三十年战争，向欧陆派军援助新教阵营。他决定以瑞典式的军团制来组建一支远征军，便向一位曾效力于古斯塔夫军团的苏格兰军官颁发了王室授权令，皇家步兵团（Royal Regiment of Foot）随之成立。这是英国历史上第一支常备陆军部队，在当时却是一支纯粹的远征军。而在英国国内，查理一世在镇压苏格兰叛乱所动用的仍是临时征募的民兵。然而这一次，英格兰民兵终究没能战胜学习了瑞典军事成果的苏格兰老兵。查理一世被迫在1640年召开国会筹集继续战争的军费，而议员们却要求限制国王的军队。作为最高统帅的国君指斥国会僭越君权，矛盾的升级最终激化为内战，国王与议会开始组建大军。一旦有了现实的需要，双方便迅速模仿起欧陆战场的新式成果。很快，英国便出现了历史上第一支真正的常备陆军——议会阵营中由奥利弗·克伦威尔组建的新模范军（New Model Army）。

    新模范军下设24个步骑军团，他们只招募清教徒，拥有严苛的军纪与狂热的宗教热情，被王军将领敬畏地称为“铁军”（Ironsides）。新模范军完全听令于克伦威尔，克伦威尔也不负众望地率领他们取得胜利。1649年，查理一世被枭首，英格兰联邦成立。然而，力主国教的英国议会拒绝了清教徒的宗教改革诉求，在拖欠军饷等问题上亦与新模范军屡生龃龉。1653年，克伦威尔动用武力强行解散议会，自任“护国主”（Lord Protector），利用新模范军开始实行军事专制。雄才大略的克伦威尔利用海军同荷兰与西班牙开战，但昂贵的军费需要从国内强征得来。征税与清教主义政策引发了极大的民怨，他只得加强国内驻军以“维稳”，而这笔费用又只能来自进一步的强征税款。财政与军事专制就这样陷入恶性循环。

    1658年，克伦威尔去世。此时，英国国库早已枯竭，陆海军严重欠饷，貌似强大的国家在失去铁腕领袖后瞬间陷入混乱。一片嘲杂声中，克伦威尔极为信任的苏格兰总督乔治·蒙克率领10个团进军伦敦，重开议会。在克伦威尔时代吃尽了苦头的议员们最终做出了恢复君主制、拥立流亡法国的查理二世的决定。这便是1660年的王政复辟。

    议会和国王各退了一步。内战起于议会试图控制国王的军队，新议会决定承认查理二世最高军事统帅的地位。庞大的海军舰队很快被完整的交付给王室；王弟约克公爵——即后来的詹姆士二世——成为了第一海军大臣和舰队总司令，皇家海军的称呼得到恢复。但在陆军方面，惊魂未定的议员们却坚决要求解散新模范军，恢复传统的、易于牵制的民兵征募制——他们担心拥有大军的国王可能如克伦威尔那样，再次以武力实现其独裁意志。议会在1660年通过了陆军解散法案，1661年通过了交还海军指挥权与民兵动员权的法案。但是，善于妥协的查理二世费尽心思地以国王近卫队和海外驻军的名义仍保留下数个常备军团。它们包括：第一步兵近卫团（1st Regiment of Foot Guards），即今天的掷弹兵近卫团（Grenadier Guards）；大将军步兵近卫团（The Lord General's Regimen of Foot Guards）——专为乔治·蒙克保留的军团——即今天的冷溪近卫团（Coldstream Guards）；苏格兰步兵近卫团（Scottish Regiment of Foot Guards），即今天的苏格兰近卫团（Scots Guards）；延续至今的骑兵内近卫团（The Life Guards）与皇家骑兵近卫团（Royal Horse Guards）；前文提及的、驻扎在欧洲大陆的皇家步兵团，后来改为今天的皇家苏格兰团（Royal Scots Regiment）；新设的、驻扎于北非丹吉尔的丹吉尔骑兵团（Tangier Horse），即后来的皇家龙骑兵团（The Royal Dragoons）。它们的总兵力不过五六千人，不足新模范军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却是现代英国陆军的真正前身。

    英国之所以没有“皇家陆军”，只能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找到原因：一方面，议会对君主掌控的常备军极为忌讳，这是当时极其敏感的政治议题——New Model Army殷鉴不远，君主更不敢高调地标榜自己有一支Royal Army。另一方面，王政复辟后的英国陆军是由少数常备军团与战时征募的民兵共同组成，甚至是以民兵为主，并非如海军那样成整体建制的常备军。将临时召集的民兵也划入“皇家陆军”，显然是不恰当的。

    王室直接控制的海军规模远较陆军为大，其利用海军干涉外部事务的能力也远较政治敏感的陆军更强。因此，复辟后的查理二世利用海军接连挑起第二、第三次英荷战争，试图重塑威信，加固君权，同时也乘机成立更多海外军团。英国舰队强大的炮火与高超的战术伴随着“皇家海军”之称名扬天下，但这两次战争却都因天灾人祸而功败垂成。第三次英荷战争是查理二世违背议会意愿、同法王路易十四私下签署密约而刻意挑起的，密约暴露后又极大的损害了王室的声誉。查理二世去世后，继任的詹姆士二世更为激进地执行着与议会相悖的政策。为了镇压反对力量，他不顾忌讳地迅速扩充常备陆军，又以镇压暴乱为由调回海外军团——1680年代，英国本土常驻总兵力一度达到两万五千余人。

    1688年11月，著名的“光荣革命”终于发生了——伦敦的反对派高官主动邀请荷兰海陆大军入侵，推翻了詹姆士二世的统治。在冬季出击的海军舰队为风暴所困，而庞大的陆军部队却在政变过程中作壁上观。1689年的《权利法案》不仅确立了君主立宪制，也对英国的武装力量作出了限定：虽然国王仍是英国武装力量最高统帅，“皇家海军”与授予军团的皇家许可令都仍然存在，但常备陆军的延续每年都需经过议会的审核批准——这条规定一直延续至今。此后的历代英王自然再也没有力量将全国的陆军部队视为私家武装，而“皇家陆军”之称也就再也不可能登场了。以上这些关于英军变迁沿革的历史图景，才是英国没有“皇家陆军”的真正原因。

月光丸

很不错的考证文，修正了传统的错误观念

末日

补充个资料链接，网上可以查到的1660年常备军解散法令和1661年民兵征募权交还君主法令：
http://www.british-history.ac.uk/report.aspx?compid=47263
http://www.british-history.ac.uk/report.aspx?compid=47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