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米的炮击(The Connonade of Valmy)不仅是一个军事性的事件,它还足以构成两种战争形式之间的一个明显界线。前者是从1648年开始的战争形式,后者是1792年以后的战争形式。在前一个时代,诚如以前各章已经叙述过的,战争在政治和军事两方面,都变得比较有限制。除了极少数的显著例外情形,战役都是井井有条、好整以暇的,大家都遵守一种公认的规则。奥内利伯爵(The Earl of Onery)在1677年曾经这样说:“我们在战争时像狐狸而不像狮子,有二十次围攻还不能作一次决战。”二十余年之后,笛福(Daniel Defoe)又说:“现在的情形常常是这样的,双方各以五万人的大军彼此互相对峙着,一无所获,然后各自宿营过冬。”一百年之后还是如此。卡诺(Lazare Carnot)说:“在军事学校中所教授的,已经不再是如何防御据点的艺术,而是如何遵守一定的礼节,使它不失光荣地投降。” |
在1733年的皮齐吞(Pizeighetone)围城战中,对于这种文雅的战争,可以获得一个完美的例证。当双方议定休战之后,在壕沟上搭了一道桥梁,使双方可以互相交通。于是大家大开宴席,到处笙歌,完全是一片太平景象,大有盛宴难再之感。 |
在卡诺发表上述见解后的一百年,新的战争形式已经发展到了它的顶点,福煦元帅(Marshal Foch)认为“这种古老的方法不是得到要决定性的解决,而只有有限的目标。”萨克斯(Maurlce de Saxe)(1696-1750年)曾经说过:“我是不赞成会战的,尤其是在战争开始之时。我还深信一个聪明的将军可以终身作战,而不会被迫采取会战的手段。”福煦对于这种理论也曾严厉地加以驳斥。 |
虽然如此,福煦对于这种“古老方法”的成因,却似乎并没有认清。不仅是因为三十年战争的无限野蛮,引起了大家的厌恶,因此认识了君子的战争毕竟要比小人的战争好些;而且,又因为正规常备军的成本日益高涨,同时后勤部门(Commissariat)的效率极低,征发补给的速度也极为迟缓,这些限制就使大家都愿意避免会战,因为在这个时代中,火枪以短射程作战,生命的成本是极为高昂的。同时,大家也都愿意多进行围城战,以便沿着行军的路线,依照间隔建立补给基地。早在1770年,吉伯特(Guibert)即曾认清,从金钱上来说,这种“踱方步”的战法其实成本很高。他认为这种有礼貌的战争,不流血的运动,光荣的投降,其实只是表面上廉价的,因为它们并不能获得巨大的政治解决。所以他主张应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战争方式来代替它们。 |
他这样的写道:“让我假想在欧洲有一个活跃的民族兴起:一个有天才、有资源和有政治认识的民族。他们能团结一致,组成一支全国性的民兵,并有一定的侵略计划,而从不放弃其目的。他们知道如何使战争廉价化,并支持它以达到胜利。像这样一个民族,决不会因为财政上的考虑而被迫限制其战争的范围。我们将坐视这个民族征服其邻国,推翻我们脆弱的组织,好像狂风扫落叶一样。” |
对于吉伯特心中所想到的这种战争型态,“瓦尔米”实为其滥觞。在它的如雷的炮声后一年,吉伯特逝世后的两年,法国的国民公会为了确定“所有的法国人均应入伍以保卫国家起见”,通过了一个法律,从此无限战争变成了流行的新秩序。 |
这个法律的内容是说:“青年人应该战斗;已婚的男人应该铸造兵器和运输补给;妇女应该制造帐幕和被服并在医院中服务;儿童们应将旧布制成绷带;老人们应抬到公共场所,以鼓励战斗人员的勇气,并宣传对国王的仇恨和共和国的团结。” |
“公共建筑物应该改成营舍,公共广场改成兵工厂。一切具有适当口径的火器均应移交给部队,在国内的警察应使用短枪和刀剑。一切配鞍的马匹都应集中以供骑兵之用;一切挽马凡不作耕种之用者,都应用来拉曳炮车和补给车辆。” |
这就是总体战的诞生哭声。 |
一为有限,另一为无限,在法国革命中,这两种战争形式要见一个高下了。在这个最初的冲突中,双方的将领适为最好的例证:不伦瑞克代表前者,而杜木里埃则代表后者。 |
不伦瑞克生于1735年,杜木里埃生于1739年,他们差不多是同年,这是他们之间的惟一联系。前者为一代诸侯,并为腓特烈大帝的侄子;后者在政治和军事两方面都是一个冒险之徒,是法国一个委员的儿子。在1792年,不伦瑞克被认为是欧洲最伟大的军人,而杜木里埃也深信他自己是这样的,他对于自己有无限的信心,认为革命这一行事业最适合于他的才能,他本能地认为应将这种精神发挥到最高限度,除了机会主义外,他更无其他的原则。有一次,他曾经提出一个保救王室的计划,简单而大胆。他说要想击败雅各宾派,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变成一个雅各宾派,学习他们的思想,采取他们的精神和文字,然后再反转过来打倒他们。在战场上他是完全无畏的,不怕困难,表现出无比的活力,具有最可贵的天才——感动其部下的能力。他是一个卓越能干的军事赌博家,具有幻想、机智、远见和乐观心理。 |
不伦瑞克是一个饱学之士,一生谨慎,对于任何问题均爱作极细密的研究,结果反而没有认清问题的本身——只见有树,不见有林。使他获有大名的主要原因,是他在荷兰的1787年战役。那几乎是完全不流血的,所以从其同时代的人们眼中看来,应该算是一个完善将道的典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在旧有战争的狭窄限制之内,不伦瑞克正好像是一个下棋的专家一样,只要对方遵守一定的规则,则他对于敌人的每一着棋,都是能够预先料想到的。他对于自己的困难总是不惜加以夸张,但却很少考虑敌人的困难,通常他又拙于表达自己的意见,在压力之下,他是会向旁人的意见让步的。对于他而言,也可以说是很不幸的,腓特烈·威廉是一个冲动浅见的人,但却偏要以腓特烈大帝自居,而不伦瑞克则认为普鲁士元帅的天职,就是服从其国王,于是不惜牺牲自己的判断来迎合他的意图。此外,不伦瑞克也强烈地讨厌奥地利人,认为法国是普鲁士的真正同盟国,并且也厌恶王党逃亡分子。他对于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都估计颇高,所以早在1792年,法国革命政府曾请他充任法国陆军的最高统帅。假使他接受了,那么杜木里埃就会变成他的合作者,而不是敌人了。 |
这两个人所指挥的军队在性质上也完全不同。普奥两军是他们国王的工具,绝对服从其长上。法军方面,固然大部分仍为旧有皇军中的军人所组成,但却已经变成一支民族性的军队,具有新的民族精神。若是将领知道如何发挥其精神,它可以有奇异的表现;反之将领若不通此道,则可能发生恐慌现象和叛变。虽然军官极感缺乏,尤其是在步兵和骑兵两方面,有数以千计的军官都已经逃亡出国;但是幸亏他们有大量的士官,都是久历戎行的,可以立即提升为军官。在瓦尔米之战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将来帝国时代中的名将,有些是军官,有些还是士兵,例如儒尔当(Jourdan)、勒古布(Lecourbe)、乌迪诺(Oudinot)、维克多(Victor)、麦克唐纳(Mecdonald)、达武(Davout)、圣西尔(Gouvion-Saint Cyr)、莫蒂埃(Mortier)、苏尔特(Soult)、勒克莱尔(Leclerc)、拉纳(Lannes)、马塞纳(Massena)、贝尔蒂埃(Berthier)、贝西埃尔(Bessieres)、絮歇(Suchet)、拉阿尔普(La Harpe)、费里埃(Friant)、勒费弗尔(Lefebrve)、和克勒曼(Kellermann)——(年长的一个)。 |
法国的炮兵在欧洲是首屈一指的。尽管近代射击学之父是英国人罗宾斯(Benjamin Robins),他于1742年曾著有《炮学新原理》一书,主张使用后膛的来复线火炮,并使射击学有了科学的基础。可是在格里包发尔(Gribeuaval)的指导之下,法国的炮兵却有最伟大的进步。1776年,他被任命为法国陆军的炮兵总监,把法国的炮兵从上到下,都作了彻底的改组。他限制野战炮兵为4磅的团级火炮,对于预备炮兵(即师炮兵)则使用8磅、12磅的加农,和6吋的榴弹炮。对于要塞防御和围攻的任务,他又采取了16磅和12磅的加农,8吋的榴弹炮,和10吋的臼炮。他发明了前军,并使炮车在构造上有统一的模型,使其零件尽可能的可以互相交换。 |
(注:在这个时代中有两个重要的发明,都是英国人的。其一为麦西尔(Mercier)的“有效炮弹”(Operative Gun Shell) [ 注:不清楚钮的术语翻译是否准确。不过参照战史的记述可以知道,这应该指当时发明的一种炽热的加农炮弹(炽热弹),极易引起木质船体着火燃烧。——校制者 ] ,从24磅炮中发射5.5吋臼炮炮弹,在直布罗陀围攻战(1779-1783年)中首次使用。另一为亨利·施拉普内尔(Henry Shrapnel)所发明的“榴霰弹”(Shrapnel Shell),时间是在1784年,但英国陆军到1803年才采用它。前者使木质战舰注定要被淘汰,后者则使炮兵战役有了革命性的变化。) |
这些改进使炮兵受到了彻底的影响,好像一个世纪以前,由于刺刀的引用,使步兵所受到的影响一样巨大。结果是火炮的地位日益重要,而打倒了火枪。又有两个影响必须加以注意:(一)多用炮兵,则马匹和车辆的数量也随之而增加,所以行军时纵队加长了,又必须用轻型部队来加以保护——轻步兵(Chasseurs a'Pied and a'Cheval)。(二)为陆军的成本日增,为使军械和装备标准化,对工业的要求也日益增加。 |
虽然在普鲁士军中,步兵和骑兵是极为优良的,但炮兵却远为落后,而军需制度也颇为陈腐。许多将军都已年老,而很多青年军官却是同情革命的。但是最弱的一环还在指挥方面,因为在腓特烈·威廉和不伦瑞克之间,并无一致的思想。后者厌恶逃亡分子,前者则对于他们颇表信任。他们对于法国人民同情王室的心理故意作夸大的宣传,并且说他们对于法国军官有充分的认识。布耶(Bouille)说;“我可以负责攻下这些要塞,因为它们的全部钥匙都在我的口袋里。”这种狂言使得腓特烈·威廉相信他只要长驱直入,即可以直捣巴黎,并受到效忠王室的人民的欢迎。 |
不伦瑞克的思想则完全不同,因为他不仅不信任这些逃亡人士,而且更反对战争。他的观点是认为第一个战役仅限于攻占隆维(Longwy)、蒙梅迪(Montmedy)、色当(Sedan)等要塞,其次则在这些地方建立补给基地,对于任何来援的法军,均应以迂回的方式将其击退,最后即宿营过冬,并准备明年的战役。当后方尚有未被攻占的要塞。而且遍地都是抱有敌意的人民,要他在法国境内进行一个秋季战役,这个观念会使不伦瑞克感到谈虎色变。此外,他也深知他的军需人员足以限制迅速的前进,这是一点都不错的,因为他的一位幕僚马森巴赫(Massenbach)以后也说:“补给的问题好像是一个死重量,挂在我们的腿上。” |
最后所决定的计划是分为三个军团,侵入洛林:(一)不伦瑞克率领普鲁士部队四万二千人,黑森部队(Hessians)五千五百人,法国逃亡部队四千五百人,从梅斯的克勒曼军团与色当的杜木里埃军团之间,由科布仑茨(Coblenz)直入洛林。(二)一万五千名奥军,由克里法特(Clecfayt)指挥,以比利时为基地,在普军右翼上向南前进。(三)另有同等数量的兵力,由霍恩洛厄——基希贝格亲王(Prince Hohenlohe-Kirchberg)率领,以巴拉庭为基地,在普军左翼方面前进。当三个军团在洛林会合一起之后,即应渡过马斯河,直向巴黎进发。 |
从科布仑茨到法国的边界,普军花了二十天的行军时间,直到8月23日始到达隆维边境要塞的前面。经过短时间的炮击,该要塞被迫投降。 |
此时,杜木里埃正在要求法国的军政部长塞尔旺(Servan)向日德兰发动侵入战。他的计划是让狄龙(Dillon)在色当、克勒曼在梅斯,挡住普军的前进,而他则从瓦朗谢讷(Valenciennes)前进,以击败克里法特所率领的奥军。这是杜木里埃的“固定观念”(Idee Fixe) [ 注:这最初好像是个音乐术语,指大型音乐作品中贯穿全曲的基本主题,或译“固定乐思”。——校制者 ] ,因为他一向以阿伽多克勒(Agathocles)和西庇阿自居。他曾经上书国民公会当局说:“当汉尼拔还留在罗马的城门之外时,罗马人民却已经把战争带到非洲去了。” |
从战略上来说,他的想法可能是正确的,因为他对于不伦瑞克的价值,已经估计得十分精确。可是从政治方面来看,他的想法是错误的,因为假使他全军向北移动,巴黎的公民将认为首都的门户已经洞开无阻,他们就会马上大叫起来说:“这是卖国的行为!”塞尔旺对此深有认识,所以于8月22日力劝杜木里埃还是与克勒曼合作,后者在霍恩洛厄亲王的压迫之下,已经逐渐后退了。8月24日,由于隆维被围的消息传来,巴黎人民大起恐慌,塞尔旺就命令杜木里埃赶紧前往色当。 |
8月28日,杜木里埃到了色当,所发现的情形,照他自己的书信中所描写的有如下述:“这是一个没有将领和高级军官的军队,内部分成了许多派系。有一半以上的军人对于他们所一向爱戴的将领(拉斐特)的离去,感到十分不满,并且认为这个继任的人是他的死敌,而且他的去职也是由于这个人造成的。” |
第二天,杜木里埃在检阅他的部队时,所接受的不是惯例的欢呼,而是沉默和冷眼。最后有一位榴弹兵高呼着说:“反对打仗!”杜木里埃立即回答他说:“你以为不打仗就能赢得自由么?”另外又有一个士兵高叫着“打倒将军!”杜木里埃拔出他的剑,叫他来决斗,这个家伙不敢作声了。突然的,杜木里埃认清了他这种不合常规的行为,已经赢得了部下的拥护。 |
其次,当他知道凡尔登(Verdun)已经遭受威胁时,他就派加尔包德中校(Lt-Col. Galbaud)率领两营兵力去增援。他们没有能达到这个要塞,而退到了圣米尼豪德(St. Menehould),在那一夜里,他写信给塞尔旺说:“这个军团是处在了最恶劣的环境之下。若是我们后退,则我害怕它会自动瓦解;若是我们前进,这似乎是它所愿意做的,但又必然会被敌人击溃。它没有衣服、鞋子和帽子,而且也缺少了许多的枪械。” |
他仍然迷恋着他的日德兰侵入计划,8月30日,他召开了一个战争会议,虽然在他的回忆录中所记载的又是一样,实际上这个会议也赞成这个计划。但是在巴黎的塞尔旺,却认为杜木里埃早已放弃了这个观点,所以于9月1日写信劝他向阿戈讷(Argonne)撤退,同时也告诉他,克勒曼已经奉命前进来支援他。第二天,巴黎的警钟响了,进入了9月的大屠杀期。塞尔旺又写信给杜木里埃说:“以祖国的名义,我命令你率领军队向马斯河与马恩河之间前进。进到圣米尼豪德或其附近,甚至于进到沙隆(Chalons)。” |
8月31日,在这个信件尚未发出之时,杜木里埃在巴柴里斯(Bazeilles)已经听到了在凡尔登方向上传来的炮声,同时也知道克里法特已经率领一万五千人到一万八千人,在斯提内(Stenay)渡过了马斯河。于是他终于认清了他的侵入计划已不可能,因为他的右翼已经遭受威胁,而色当已经不可再留了。他写信报告塞尔旺说:“在任何战争中,法国都不曾面临过这样巨大的危险。为了避免更坏的结果,我可能将被迫把蒙梅迪和凡尔登留给它们的守军去负责防御,放弃马斯河全线,采取最短的退路退到艾尔(Aire)河上,以防御奥特里(Autry)的缺口。” |
这就是说退到阿戈讷森林之上,这正当着上埃纳(Aisne)河的右岸。这里包括低缓的丘陵,厚密的森林,并且为河流和沼泽所切断。在1792年要比今天的地形还更困难,因为当时并无公路,一到了下雨的天气,松软的泥土就会很快地变成泥潭了。对于一个携带着炮兵和补给纵列的军队而言,只有五条道路可以通过这个森林,它们恰好经过下述的五条隘路:(一)艾斯里提斯(Les Islettes)隘路,凡尔登—克莱蒙(Clermont)—圣米尼豪德—沙隆—巴黎道路。(二)卡拉德(La Chalade)隘路,凡尔登—兰斯(Rheims)道路。(三)格南德普里(Grandpre)隘路,瓦伦钮斯—武济耶(Vouziers)道路。(四)克鲁瓦(Croix-aux-Bois)隘路,斯提内—武济耶道路。(五)齐斯尼—波普拉克斯(Chesne-Populeux)隘路,色当—勒泰勒(Rethel)道路。 |
因为杜木里埃尚在色当,他距离两个主要隘路——格南德普里和艾斯里提斯——要比在斯提内的克里法特,和在凡尔登的不伦瑞克都要更远一点,所以速度十分重要。他知道他的兵力不足以同时防守五个隘路,所以命令在桑布尔河桥村(Pont-Sur-Sambre)的杜瓦尔(Duval)率领六千人,和在毛尔德(Maulde)的包仑维里(Beurnonville)率领一万人,都全速向勒泰勒行军。前者于9月7日到达,后者于9月13日到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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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阿戈讷山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