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近巅峰。在这个顶峰前,目光凝停不动。”
如果说《克伦威尔序》是雨果的艺术宣言,那么《九三年》便是其艺术遗言。播撒仇恨杀戮种子的爵爷朗特纳克和善良的老乞丐嘉义芒;倾扎不可开交的地狱三判官罗伯斯庇尔、马拉、丹东和坚定、诚实的西穆尔登;圣米歇尔与贝连邪布的死斗,剑与斧的对话——“美与恶共存,光明与黑暗相伴”,浪漫主义原则从未得到如此集中得体现。加之炉火纯青的遣词构篇,谢天谢地得抛弃了《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中冗长的评论和没完没了得卖弄学问,使这一部雨果生平篇幅最短的长篇小说,与其诸多宏制参天并立,无愧无咎。
——“一滴冷水”
遗憾的是,这部归结伟大的雨果一生心血的作品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这却非仅仅就情节而论——虽然旺代的仇恨方兴未艾;虽然崇高的化身躺上了断头台,坚定的化身饮弹自尽;虽然九三年将继续其血腥的历程,革命政府依旧签死刑令如点菜单,贵族老爷们依旧不惜押上成千成万的尸体换取一张王位返程票,虽然历史的轨迹不会因旺代的一场小悲剧而偏离丝毫。
《九三年》的序幕名为“真实”。克莱摩尔号军舰的风波,旺代的叛乱,孔雀街咖啡馆的冲突,情节的展开自然而又从容不迫。但自从作者的喉舌郭文出场,一切便混乱起来了。“野蛮与兽性”的冲突中,屠城洗地的叛军却妄图挟持三个乳臭未干的农民孩子为人质;视人命如草芥的朗特纳克爵爷当生死关头,居然选择放弃其生命和事业而发现爱心;早已明了朗特纳克便是叛乱的郭文,却又为强盗发善心而感动,乃至纵虎归山。情节逻辑的错谬百出,充分说明了作者的强行干预,政治挂帅必然导致神话的产生,而靠边站的艺术真实只能在墙角饮泣。作为一部严肃著作,不能承受现实之重,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没有浸进冥河的一部份”
雨果是坚定的人道主义者。无论是《悲惨世界》、《笑面人》、《巴黎圣母院》诸小说,抑或《希腊孩子》、《四日晚上的回忆》诸诗歌,乃至按察雨果生平,一以贯之:“宽恕慈悲”而已。
生近黄昏,垂垂老矣,作为激情澎湃的社会活动者,雨果将其人生追求昭然后世的迫切心情也便可想而知。大幸亦且大不幸,作为小说家雨果封笔之作的《九三年》,不得不作了社会活动家雨果的布道书。为了宣扬“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非但小说字里行间充溢着诸如“‘恕’是人类语言中最美的一个字”、“在人世一切问题之上,还有人心的无限仁慈”之类的说教,更且创作出杀人魔王无缘无故得良心发现,为救人质甘愿牺牲之类的情节,可谓鼓吹不遗余力。然而,雨果毕竟走过世纪,阅尽沧桑,不得不正视惨淡的现实,直面淋漓的鲜血。纵观大革命以来,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断头台断头无虚日,乃至炮轰、沉船,同类相残的琳琅满目,无奇不有,好容易雅各宾党人作法自毙,宣言“法国禁得住每月三万人消耗”的拿破仑又踩着尸骨而来,再往后看,复辟、反复辟、再复辟成了主旋律,一八四八年对六月起义的镇压预演了一八七一年的血案。屠杀、屠杀、再屠杀。什么是法国革命史?“决不饶恕”、“毫不留情”——这就是法国革命史。所谓的“人道主义”,所谓的“宽大慈悲”不过是路旁弃履,“是严重的缺点”,“是罪恶”——“常常是”,“几乎永远都是”。雅各宾党人如是说,拿破仑如是说,梯也尔也如是说。雨果不这么认为,于是只能选择流亡。他在异乡为《九三年》起了十年草稿,好容易重返故国,相迎的却是巴黎公社的尸山血海。雨果审视历史,不得不悲哀的发现,在无休止的革命与反革命,杀戮与报复中,他所主张的“人道主义”不过是空中楼阁,甚至连为胜利者粉饰太平,装点桂冠的资格都没有。
诚实的浪漫主义者雨果终究不能超脱现实,而小说中 “人道主义”的化身郭文也便不得不碰得头破血流。他宽恕保皇党“黑影里跳舞”,末了险些命丧刀下;他不愿“用一千五百人去杀一个人”,他对着爬在地上的旺代党人朝天放枪,末了却是暖了两条僵死的毒蛇。他要用“仁恕”去化敌为友,却一再扮演东郭先生。雨果构想了郭文,最后又不得不把这个乌托邦神话送上断头台。悲哀,悲哀而已。
雨果用如椽巨笔皴点自如得描绘出九三年,这个光明与黑暗并存,伟大与卑劣同生的时代。他开出了济世良方,却又没什么成功的把握,末了只能在天堂寻求安宁。雨果未必是高明的医生,不得不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束手无策,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尽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本分。即:
带我们走过九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