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恨小千谷——戊辰的长冈

小苏尔特

饮恨小千谷——戊辰的长冈  

庆应四年四月十一日，江户“不流血开城”，德川幕府名实俱亡。然而，前内大臣庆喜公可以贪生怕死，可以将东照神君三百年的宏业弃于一朝；但那些以“至愚的耿直”自诩的三河武士的后裔，却不敢忘却权现样山高、海深的大恩。“与其作知义的王臣而生，毋宁作知恩的忠臣而死！”悲愤慷慨的奥羽、北越诸“谱代雄藩”，仗剑而起，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西南外样藩阀政府”的对立面。血战，已不可避免。
庆应四年闰四月，以萨长土肥诸藩兵为核心的官军，挥舞着旌旗，口袋里塞满京坂无良豪商的献金，高唱《亲王们，亲王们》的战歌，洋洋自得地踏上了追击佐幕派的征程。十九日，官军集结于高田，沿柏崎、新潟海岸线发起了进攻，“北越平定作战”正式开始。二十七日，山道军监岩村精一郎（土佐藩士，坂本龙马门人，时年二十四岁）率部占领会津藩与长冈藩之间的飞地小千谷。官军来势汹汹，长冈藩被迫在战与和之间作出抉择。
万分危急的时刻，闰四月二十六日，“北越之龙”河井继之助(注1)就任长冈藩笔头家老兼军事总督。作为军政双能之士，以及“大政奉还”、“王政复古”、“江户开城”一系列风云变幻的亲历者（注2），河井继之助明察时势，深知幕政时代已一去不返，与其徒然流血，不如顺应历史潮流。
但是，身为庆长开幕以来的谱代名门，历任奏者番、寺社奉行、大坂城代、老中、京都所司代要职的幕府重臣，长冈藩上下对萨长等西南外样的仇视根深蒂固。京都对佐幕派要员的“朝敌”处置，更加剧了不信任及感情上的隔膜。所有这一切，决定了河井继之助的和平主张决不等同于胜海舟的“绝对恭顺”。
河井继之助在向官军表示“恭顺”的同时，并没有放弃战备工作。早在归藩前，河井就把江户藩邸内的古董和什器全部变卖，以所得款项从外国商人处重金购入了两门最新式的“加提林”自动速射铳炮（注3），这种威力强劲的武器当时在日本总共只有三门。归藩后，河井继之助加快了整军经武的步伐。令堪定头忠治右卫门提取御用金十万两以充战费；分一千三百藩兵为三大队、二十三小队，统着绀木棉筒袖、割羽织，精器械，习洋操，严加训练。同时在战略要点布署重兵：家老山本带刀（注4）负责守备城南，军事挂萩原要人，计一大队，八小队，每小队小队长以下三十六人，合计约三百人，炮两门，本大队全部装备洋式铳；藩主一门众牧野国书睨视小千谷，军事挂花轮馨之进、三间市之进，计一队，炮八门；草生津村、藏王村、下条村配置两小队；宫内、前岛村配置六小队；城中配置三小队，作为总预备队。战云密布之下，长冈士民昂扬着“常在战场”的藩训，百万一心，气势恢弘。
由此可见，河井继之助的政策，是以武力为后盾的中立政策。战，无必胜的把握；降，就意味着任人宰割；惟有“武备恭顺”才是上佳的选择。此外，继之助或许还抱着这样一种期望：让长冈在京都政府与东北诸藩之间发挥桥梁作用，促成全面和平。如果成功，不但整个东北地区免遭战祸，长冈藩与牧野家无疑也会在未来的政治版图划分中占据极其有利的位置。以长冈的立场而言，河井继之助的谋划，无疑是现实的，更是深谋远虑的。
为了长冈藩的存续，为了使桑梓父老免遭战火荼毒。庆应四年五月二日，家老河井继之助身着麻布武士礼服，大义凛然地前往小千谷官军本阵，随行的只有藩士二见虎三郎及从仆松藏。官军方面，军监岩村精一郎带领部下杉山庄一（长州藩士）、白井小助（长州藩士）、渊边直右卫门（萨摩藩士），于午后一时，在戒备森严的慈眼寺会见了河井继之助一行。（注5）
会谈开始后，河井继之助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他详尽坦率地阐述了长冈藩的立场。同时，河井以对官军十分恭敬的态度，恳切地向岩村军监提出，希望自己作为局外人，斡旋于政府与会津、桑名、米泽诸藩之间，以官军和东北诸藩都可接受的形式使战乱消弭于无形。为此，请官军暂且不要对会津发起攻击。

出于政治爆发户特有的狂妄，以及对“东北小藩”的蔑视。对于河井继之助的赤诚，岩村精一郎的立场十分僵化强硬，只是重申了总督府对长冈藩出兵（助剿）、献金（战费）的命令。他一口驳回河井继之助的的建议，并拒绝了河井拜见北越官军参谋黑田了介（即清隆，萨摩藩士）、山县狂介（即有朋、长州藩士）的请求。岩村精一郎十分傲慢地斥责河井继之助说：“你花言巧语，无非有意让我贻误战机，为他们做战争准备争取时间。是战是降，速作选择。”说罢，拂袖而去。
小千谷会谈，仅仅持续了三十分钟，就以不欢而散收场。次日，双方再度交涉。岩村顽固地坚持长冈降伏、河井代表藩主向官军递交效忠状。河井继之助并非苟且之徒，意气傲然地愤而归藩。返城后，继之助召集诸队长于摄田屋，如实报告了会谈的全过程，道破萨长名号官军，实为奸贼的本质。长冈藩士群情激愤，“恭顺派”与“抗战派”尽弃前嫌，举藩一致，同仇敌忾。骄横狂妄的岩村军监愚蠢地关死了和平之门，不屈的河井总督逼不得已，只好率领长冈军民与暴敌决一死战。长冈战争爆发。
仅凭长冈一藩之力，根本无法抗击强大的官军，新潟其他藩的情况也类似。联合才能自保，于是以长冈为核心结成了“北越六藩同盟”。 加盟的有：新发田沟口诚之进（十万石），村上内藤纪伊守（五万九千石），村松堀右京亮（三万石），三根山牧野伊势守（一万石），长冈牧野备中守（七万四千石），黑川柳泽伊势守（一万石）。五月六日，“北越六藩同盟”加入“奥羽列藩同盟”（注6），“奥羽越列藩同盟”结成。六月十六日，“奥羽越列藩同盟”联合“会津、庄内同盟”（庆应四年四月十日结成）成立了“东武朝廷”（注7）。日本出现了第二次“南北朝”分治的局面，战火终于燃遍了整个东北地区。
小千谷会谈破裂后，官军集结优势兵力向长冈城发起攻击。长冈与会津、桑名藩兵组成联合军（注8），置本阵于摄田屋光福寺（注9），拼死抵抗。五月十日，河井继之助、山本带刀率领联军大举反攻，左纵队以川岛亿次郎为队长，辖长冈四小队、会津萱野队、桑名诸队；右纵队以萩原要人为队长，辖长冈四小队、会津佐川队。次日，联军击溃官军方的上田、尾张藩兵，收复战略要点榎峠。十二日，联军再接再厉，大破素称精锐的萨摩、长州诸队，收复朝日山。十三日，亲率长州奇兵队三小队、萨摩一小队（合计二百人）反扑的官军参谋时山直八（长州奇兵队长）被击毙，所部伤亡殆尽。官军的惨状可谓狼狈到了极点，竟令铁石心肠的山县狂介凄然泪下，以至事过三十年仍不能自已。此后，两军开始沿信浓川对峙。十五日、十六日在朝日山方面炮战，十七日在榎峠方面炮战，十八日隔河炮战，战局呈现出持久化态势。五月十九日晨，官军主将山县狂介突出奇兵，率军强渡河水暴涨的信浓川，直捣长冈城。联军判断敌情失误，主力被绊牢在榎峠、朝日山一线，本城防御薄弱，河井继之助被迫以少量兵力迎击。剧战中，河井亲操“加提林”炮，杀敌无数，但不幸左肩负伤，被迫离开前线。失去统一指挥的长冈诸队军心大乱，官军乘势掩杀，一举夺取了长冈城。长冈藩铳卒队长仓泽喜惣次、武器方头取饭田直太夫人以下藩士四十余人英勇战没，老臣野村龙太郎愤而引燃火药库自尽，联军残部向枥尾方面转进。官军入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长冈城下町屋舍被焚毁达二千五百余轩，兵学所、藩校崇德馆、社寺等重要设施也荡然无存。“数十年来所积之军用金二十万两，大炮四十门，武器弹药无算，尽被‘贼军’掠走”。 （备注：大家应该知道在日本，“东北人”为何痛恨萨长了吧！！）
落城后，长冈军一时陷入困境，幸赖会津、米泽、上山各藩的援军及时赶到，并运补了大量的军械给养，军威方得以重振。五月二十一日，河井继之助置本阵于加茂，全军沿见附口、与板口、枥尾口、弥彦口、鹿峠密集配置。官军则在信浓川两岸布阵：左岸在与板、出云崎一线固守，右岸集结于今町、见附、森立峠。战线的拉长，使官军有限的兵力捉襟见肘，无法展开追击作战，从而让联军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机会。

五月二十七日，休整完毕的联军开始发起反击，在今町、见附一线与官军展开激战。六月一日夜，豪雨如注，河井继之助指挥联军从加茂全线冲击，直扑今町。当时官军主要将领矛盾激化，黑田了介、山县狂介各置一词，兵力全部沿一线排开，主次不分，在各点均处于劣势，因而无而法组织起有力防御。六月二日，联军粉碎官军的抵抗，夺还今町。
今町败阵后，官军痛定思痛，下决心强化北越战线。至七月中旬，三千新军、武器弹药、辎重粮秣源源而至。实力大增的山县狂介决定：七月二十五日对联军发起总攻。
与此同时，河井继之助也制定了夺还长冈的宏大计划，他将部队分为四军：前军大队长山本带刀，军事挂川岛亿次郎，下辖四小队一百六十余人；第二军大队长三间市之进，下辖四小队一百二十余人；第三军大队长花轮馨之进，下辖四小队一百六十余人；后军大队长牧野国书，下辖三小队一百四十余人；大队长稻垣主悦率领两小队七十余人作为总预备队，并承担收复长冈城后的警备任务；总督河井继之助亲率军目付、使番、日志方、堪定方、医师、弹药运搬方、鼓手，从卒寅太、贞五郎、忠一郎，从仆松藏等数十人跟进指挥。长冈军的行动抢在了官军前面。七月二十四日夜，月色皎洁，十七小队、六百九十余人的长冈勇士，激荡着“夺还本藩二百五十年居城”的豪情，抱定必死的决心，在密集的炮火掩护下，横涉大沼泽八町冲，带着一股醉狂之气，发起了急袭。沉湎于温柔乡中的官军猝不及防，四散奔逃，城中的会津征讨越后口参谋西园寺公望卿、前原一诚侥幸生还。七月二十五日，长冈城光复。
遗憾的是，官军虽然又败一阵，但实力未受大损，仍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七月二十五日，山县狂介按照原定计划，率军沿今町、枥尾一线，发起总攻击。而联军则已是强弩之末：长冈夺还的主力长冈藩兵七百人，是当时河井继之助所能出动的全部兵力；而在整个“东北”战场，“奥羽越列藩军”也是败相毕露，各藩自顾不暇，长冈藩已不可能从盟友处得到进一步的援助。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为了完成“充满历史光荣的东北谱代雄藩的壮绝之章”，长冈军民在笔头家老兼军事总督河井继之助率领下，进行了可歌可泣的最后抗战！双方争夺的焦点集中在今町口：代表着幕末最强兵势的萨摩军，敲打着他们的小太鼓，如修罗附身般的发起一次比一次恐怖的攻击；而篠原伊左卫门、稻垣林四郎、鬼头六左卫门、小野田伊织这些长冈的百战劲旅，则以自己的青春与热血，坚如磐石般地固守着阵地。激烈的战斗中，亲临第一线的河井继之助身负重伤，左足骨折，无法坚持指挥（八月十六日伤重不治）。山本带刀挺身而出，接掌帅印。七月二十九日，由于兵力相差过于悬殊，寡不敌众的长冈军挥舞着勇名不坠的五间梯子战旗，转进会津，长冈城再次陷落。年过古稀的藩校崇德馆教授高野秀右卫门贞通愤而出阵，与老妻依托祖屋，交替使用六支老式火铳，毙伤官军数十，力战殉难。
长冈的二次落城，吹响了“奥羽越列藩同盟”和“东武朝廷”终结的号角。八月一日，官军占领新潟。八月四日，相马藩降服。八月二十三日，官军参谋板垣退助（土佐藩士）、伊地知正治（萨摩藩士）率领萨摩、长州、土佐、佐土原、大村、大垣“六凶藩”二千恶狼之师杀进了若松城下町。避难会津的老公雪堂被迫带着长冈藩主家族流亡米泽。正在饭寺村苦战的山本带刀则陷入宇都宫兵、馆林兵的重重包围，力竭被俘。在日光口官军本阵，对萨长的劝降，年轻的家老山本带刀轻蔑地回答：“主君令吾战，未令吾降”！恼羞成怒的官军随即残酷地杀害了长冈藩最后的大将，带刀时年二十三岁。八月二十八日，米泽藩降服。九月十五日，仙台藩降服。九月二十二日，会津落城，前京都守护职藩主松平容保出降。“东北谱代雄藩”对“西南外样藩阀政府”的抗战，历经四月，最终以全面崩坏画上了句号。
九月二十三日，改元明治。帷幕，在血色中缓缓落下。

注1：河井继之助（1827～1868），长冈叙禄百二十石藩士，御武器头、御勘定头河井代右卫门长男，天资聪颖。二十七岁求学江户，师从斋藤拙堂、佐久间象山。此后，游历萨摩、长州，精研炮术。藩主忠恭即位，重其才，以公用人崭露头角。其为人，见识宏远，有胆色，任劳怨，常以“一忍当百勇，一静制百动”自勉。作为幕末风云儿，在激昂的时代大舞台上，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才华，时称“北越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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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庆应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河井继之助随藩主牧野忠训率六十名藩士赴大坂，觐见老中板仓胜静，并递交了效忠状。此后，河井继之助积极参与了佐幕派谋划，屡进良策。鸟羽、伏见之役，长冈藩负责大坂玉津桥警备。败走江户后，河井继之助负责长冈江户藩邸的善后工作。庆应四年三月十三日，德川家最高干部陆军总裁胜海舟与总督府参谋西乡隆盛举行会谈。三月十六日，河井继之助率长冈藩在江户藩士全员一百五十名，乘外轮出横滨港，三月二十三日归藩。
注3：“加提林”自动速射铳炮：一种多管摇转式速射武器。1862年由美国人加提林<Get Ling>发明，南北战争期间曾使用过，在清朝被称为快炮又名十门连珠炮。它虽然叫炮，实际上却与当时的步枪口径相同，约11毫米，膛线12条，枪管6~10支，可回转于一固定中心轴，各有装填发射及退壳装置，顺次装填发射。理论射速350发/分，实际射速150~200发/分，射程约2000米，所用子弹与当时步枪所用铅弹相同。这种武器命中精度高，杀伤力大，可称做近代机关枪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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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山本带刀（1845—1868），亲父长冈藩士安田渡，八岁为家老山本勘右卫门收为养子（山本家为长冈藩名门，世袭家老职，叙禄千三百石）。自幼聪颖，有神童美誉。养父引退后，继任家老职。带刀文武全才，端方重义，有侠风。参知藩政后，破除门阀意识，捐弃养父与河井继之助前嫌，与其通力合作，一时传为佳话。

注5：小千谷慈眼寺：长冈藩真言宗名刹。

注6：奥羽列藩同盟：庆应四年五月三日成立，加盟的有仙台伊达陆奥守（六十二万五千石），米泽上杉弹正大弼（十八万石），盛冈南部美浓守（二十万石），秋田佐竹右京大夫（二十万五千石），弘前津轻越中守（十万石），二本松丹羽左京大夫（十万七百石），守山松平大学头（二万石），新庄户泽中务大辅（六万八千二百石），八户南部远江守（二万石），棚仓阿部美浓守（六万四百石），中村相马因幡守（六万石），三春秋田万之助（五万石），山形水野真次郎（五万石），平安藤理三郎（三万石），松前松前志摩守（三万石），福岛板仓甲斐守（三万石），本庄六乡兵库头（二万二一石），泉本多能登守（二万石），龟田岩城左京大夫（二万石），汤长谷内藤长寿丸（一万五千石），下手渡立花出云守（一万石），矢岛生驹大内藏（八千石），一关田村右京大夫（三万石），上山藤井伊豆守（三万石），天童织田兵部大辅（二万石）。
注7：东武朝廷：庆应四年六月十六日东北诸藩拥立轮王寺宫即帝位，号东武皇帝，改元大政。推公卿九条道孝关白太政大臣，醍醐忠敬执柄职。仙台藩主权征夷大将军，会津藩主副将军兼总裁，米泽藩主越后口奸贼防御任务，其他诸大名负责指挥本藩战局。
注8：诸藩援助长冈部队：会津萱野右兵卫水原镇将队，会津佐川官兵卫游击队，桑名立见鉴三郎雷神队，桑名松浦秀八致人队，桑名町田老之丞神风队，桑名古屋佐久左卫门冲锋队。

风雨GL

属于明智维新之时的战争，呵呵，好少见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