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节度使始置年代考定

小松殿

摘自唐代藩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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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节度使一官究竟始置于何年？《通典》、《唐会要》、《新唐书·兵志》本有比较清楚的记载。由于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提出异议，遂使后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从最近学术界著作看，或从《资治通鉴》，如韩国磐《隋唐五代史纲》：“实则在公元七一〇年（景云元年），已命薛讷为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1〕或从《新唐书·兵志》，如范文澜《中国通史》：“唐睿宗时，已有节度使的官名，如七一一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2〕或含糊其辞地兼采二说，如《中国历史大辞典》词条选登：“睿宗景云元年，以幽州经略节度大使薛讷为左武卫大将军兼幽州都督，二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节度使名称始此。”〔3〕鉴于这种情况，有必要对节度使始置的确切年代，予以考定。

《通典》卷三二：“分天下州县制为诸道，每道置使，治于所部。其边方有寇戎之地，则加以旌节，谓之节度使。自景云二年四月，始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其后诸道因同此号。”

《唐会要》卷七八：“永徽以后，除都督带使持节即是节度使，不带节者，不是节度使。〔4〕景云二年四月，贺拔延嗣除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此始有节度之号，遂至于今不改焉。”

《新唐书·兵志》：“自高宗永徽以后，都督带使持节者，始谓之节度使，然犹未以名官。景云二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自此而后，接乎开元，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

以上记载，文字上虽小有差异，但都肯定景云二年四月，贺拔延嗣出任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是以节度使之号名官之始，至于节度使这一名称，则至少自永徽以后就有了。司马光是凭什么推翻这一成说的呢？《资治通鉴》卷二一〇景云元年十月记：“丁酉，以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薛讷为左武卫大将军兼幽州都督，节度使之名自讷始。”《资治通鉴考异》引述了《唐会要》等材料后云：“按讷先已为节度大使，则节度之名不始于延嗣也。今从《太上皇实录》。”〔5〕这里需要辨明的有如下几点：

一、司马光只是从《太上皇实录》中看到这年十月“以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薛讷为左武卫大将军兼幽州都督”的记载，便认为既然此处称薛讷为节度大使，则是节度使之名不始于延嗣而始于薛讷。他并未看到薛讷任节度使的“委任状”，也不知道薛讷自何时为节度使的，唯知在景云元年十月以前或更早。

二、司马光与欧阳修等所谈的实际不是一码事。前者云节度使之“名”始于薛讷；后者则认为节度使之“官”始于延嗣。但上引《新唐书·兵志》等并未否定景云二年以前有过节度使之“名”，只是说那是“犹未以名官”，节度使的名称和节度使这一职官，应该是两回事。而先有名称，尔后才入官衔，这在唐代是有先例可寻的。如“同三品”、“平章事”，贞观之世即有其名，高宗以后，方入官衔。〔6〕

三、单从节度使之“名”来说，亦不自薛讷始。《新唐书》卷二二五上：“安禄山，营州柳城胡也。……及生，有光照穹庐，野兽尽鸣，望气者言其祥，范阳节度使张仁愿遣搜庐帐，欲尽杀之，匿而免。”据《旧唐书》卷九三《张仁愿传》载，万岁通天二年（697），仁愿擢肃政台中丞，检校幽州都督，并统兵击退突厥的入寇，他之称范阳节度使（范阳为幽州的借称）当在此时。《新旧唐书互证》卷二〇据此谓武后时已设节度使，虽欠细察，但张仁愿在薛讷之前已在幽州称节度使则是无疑的。又《唐会要》卷六一《馆驿》：“大足元年（701）五月六日敕：诸军节度大使，听将家口八人；副大使六人……并给传乘。”可见节度大使之名称，在武后时的制敕中即已广泛使用。再，《全唐文》卷一五六谢偃《可汗山铭》：“维贞观十三年（639）……圣唐大使右武卫大将军慕容宝，节度副使朝散大夫任雅相等。”既有节度副使，自当另有节度大使、副大使（参下文引《唐六典》）。总之，节度使之名，其来也尚，并非自薛讷始。〔7〕

四、薛讷为什么冠称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呢？据《资治通鉴》卷二〇六，圣历元年（698）九月，“蓝田令薛讷，仁贵之子也。太后擢为左威卫将军〔8〕、安东道经略”，同书卷二一〇，“幽州大都督薛讷镇幽州二十余年”，先天元年（712）三月，徙为并州长史。胡注：“武后圣历元年，薛讷方自蓝田令擢为安东道经略。”两唐书本传与此同。可见薛讷自圣历元年九月起，便以安东经略使的身份镇守幽州，这就是他被冠以幽州镇守经略使的由来。又《唐六典》卷五：“凡亲王总戎则曰元帅，文武官总统者则曰总管。以奉使言之则曰节度使，有大使焉，有副大使焉，有副使焉。”可见节度大使可作为文武官奉使总军戎的泛称。因突厥寇河北，薛讷以左武威卫大将军、安东道经略前往镇守幽州，总管军戎，其被称为节度大使，自无足怪。之所以连司马光也检不到任命薛讷为幽州节度使的敕制，其原因即在于此。

五、幽州节度使的正式除授，其实史有明载。《唐会要》卷七八：“先天二年（713）二月，甄道一除幽州节度经略镇守使。”《唐书兵志笺正》卷二云：“薛讷之后，甄道一之先，应尚有一人任幽州都督，不审亦带节度使职否也？”今考《资治通鉴》卷二一〇先天元年三月，“以（孙）佺为幽州大都督，徙讷为并州长史”。又据《《新唐书》卷二一九《北狄传》，延和元年（712），“以左羽林大将军幽州都督孙佺……帅兵十二万”袭击奚，战败被杀。新纪先天元年十一月，“幽州都督宋璟为左军大总管”，《旧唐书·宋璟传》亦云，睿宗朝，“历兖冀魏三州，河北按察使，进幽州都督”。凡此可见，从七一二年三月至七一三年二月的一年时间里，任幽州都督者有薛讷、孙佺、宋璟、甄道一四人，而甄道一之前的孙、宋二人皆不曾官称节度使。此亦可为薛讷之时，不曾在幽州正式设节度使的佐证。

总而言之，节度使之“名”与节度使之“官”是有区别的，其名不始自薛讷，其官亦不始自薛讷。司马光那条材料不能作为唐节度使始置年代的根据。因此，在没有其他证据之前，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依从《通典》、《唐会要》、《新唐书·兵志》诸书明确而一致的记载。


注　释
〔1〕韩国磐：《隋唐五代史纲》，14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三册，14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
〔3〕《历史教学》，1980（8）。新版《辞海》同此。
〔4〕按唐都督总管例加号使持节而实际并不一定带节，因此，当从《通典》加旌节则称节度使为是。唐长孺先生《唐书兵志笺正》卷二辨之甚确，可参看。
〔5〕《资治通鉴考异》不引《通典》与《新唐书·兵志》，而所引《唐会要》又不录“永徽以后……”等语，殊为未当。
〔6〕参见《新唐书》卷四六。
〔7〕节度使之“名”，最早系由动词“节度”发展而来。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二《事始》：“高承《事物纪原》云：‘节度，本后汉公孙瓒讨乌桓，诏令刘虞节度（按见《后汉书》卷七三），唐室名使，盖取此义。唐制，边圉戎寇之地，则加以旌节，谓之节度。始自睿宗景云二年四月，以贺拔延嗣为河西节度使。’以上皆高说（按见丛书集成本卷六）。予按，吴志诸葛恪传：‘孙权欲试以事，令恪守节度。节度掌军粮谷。’江表传曰：‘权为吴王。初置节度官，使掌军粮，非汉制也。……’（按见《三国志》卷六四）此见汉有节度之意而无其官，唐有其官而在孙权之后也。”唐初“节度”一词屡见，武德元年十月诏以李神通因山东道安抚大使，“山东诸军并受节度”（《资治通鉴》卷一八六）。殆其最早者。
〔8〕新传同此，旧传作左武威将军。按《唐会要》卷七一，光宅元年（684）左右威卫改为左右豹韬卫，神龙元年（705）始复。可见圣历时无左威卫。故当依旧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