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人们对于拿破仑的迅速崛起充满了兴趣。1796年,这位初出茅庐的科西嘉军人比之其他共和国将领并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但是3年后,他就从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大众眼中革命的捍卫者,国家的领袖。又过了5年时间,在举国支持下,他黄袍加身,一时无二。是什么让拿破仑这么迅速的登上权力之巅的呢? 相当多的研究和论述将其归功于拿破仑的彪炳战功,并又提出了天赋,早年的经历,军校期间发奋的学习,关键时刻对于机会的把握,或是顺应了法国革命的历史潮流等因素。不过笔者认为,在这一过程中上述因素自然都发挥了各自的作用,但是同样离不开,却又往往被大多数人忽视的,是他对舆论宣传的精心利用。 图1 波拿巴在里沃利会战 在拿破仑登上政治舞台前,他就已经懂得了如何通过宣传手段提高军民的士气,塑造自己的公共形象。他是一个自我推销的天才,一个公共关系方面的大师,一个卓有成效的宣传者。自拿破仑之后,没有一个伟大(或臭名昭著)的领导人会忽视这些自我宣传,引导舆论的手段。就像他的许多军事战略、战术一样,拿破仑并不一定是它们的发明者,却是第一个将它们系统使用的人。在他的生涯早期,正是凭借着对各种宣传手段的娴熟利用,拿破仑一步步的踏上了崛起之路。 振奋人心的演说 军队是拿破仑最早的宣传对象,也是构成他权力基础的最重要基石之一。1796年3月,当拿破仑接手意大利军团时,他的前途暗淡无比。这支军队衣衫褴褛,装备简陋。因为政府已经拖欠了数个月的军饷,他们的士气正处于谷底。所有人,包括拿破仑巴黎的靠山在内,对于这位将军都不抱太多的希望。当军队第一次见到这名身高1米69,年龄只有26岁,当时最知名的胜利不过是镇压几百名暴民的将军时,想必也很是震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会取得成功。 当今之计,在于重振军队的士气。第一次意大利战役前夕,他向军队发出了如下的呼吁: 士兵们!你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政府亏欠你们许多,却无从给予。危难中,你们展现的耐心与勇气让人叹服,可这些既没有给你们好处,也没有给你们光荣。我将会把你们带到世界上最肥沃的平原!在那里,富饶的地区和繁华的都市将受你们支配;在那里,你们将获得尊敬、光荣与财富。意大利军团的士兵们,凭借着勇气与毅力,你们会失望吗?[1] 拿破仑和他捉襟见肘的军队在肥沃的北意大利迅速的取得了4次胜利。对于这一结果,他的敌人和上司表现出了同样的惊讶。这篇动员演说的特殊作用不能低估。那时,巴黎的政府和先前的指挥官们都鼓励士兵为了革命理念而战,不仅要捍卫已经在法国取得的成果,还要将它推广到其它地区。虽然,彼时拿破仑的共和理念无可指摘,但是他并没有向他们兜售爱国主义与理想主义,而是诉诸士兵们更主要和更直接的需求。 拿破仑将当前的处境描述为:“士兵们!你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们展现的耐心与勇气让人叹服,可这些既没有给你们好处,也没有给你们光荣。”他肩负起了改变这一处境的重担:“我将会把你们带到世界上最肥沃的平原!”对于这一身陷困境的军队,他大声疾呼:“在那里,富饶的地区和繁华的都市将受你们支配;在那里,你们将获得尊敬、光荣与财富。”(也就是说,你们会分享到胜利的果实,衣食无忧。)拿破仑向士兵们表明,如果在自己的麾下战斗,他们将得到什么好处。这一演说简洁明了,一针见血,正是此时此刻士兵需要听到的东西。借助这一演说,他重振了意大利军团的士气,收获了他们的忠诚。 图2 法国瑟堡-奥克特维尔的拿破仑雕像。“一个将军最重要的品质是了解手下士兵的性格,获取他们的信任。”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总结自己早年的成功时说,“军队就像共济会,我就是他们的大长老。” 威灵顿认为,当拿破仑同军队在一起时,他对士气的影响相当于4万大军。这一夸张的效果,建立在他对士兵的了解之上:除了爱国情节外,革命时期的法国士兵比任何时代的士兵都更受荣誉、利益与袍泽之谊驱使。而他的演说,既是对这种了解的具体体现,也是对于他们诉求的回应。另一个堪称经典的例子,就是1805年12月2日奥斯特利茨之战胜利后,他对军队的宣言: 士兵们,我对你们感到十分的欣慰!在奥斯特利茨的这一天,你们用勇气完全回报了我的期待,为鹰旗增添了不朽的光彩!在短短四小时之内,由俄国和奥国两位皇帝率领的十万大军,被你们彻底击跨、粉碎……这是一场空前的胜利!如此强大的对手,如此悬殊的数量对比,他们无法抵挡你们的冲锋,这足以证明法国士兵的所向无敌!仅仅两个月不到,第三次反法同盟就土崩瓦解,和平唾手可得…… 士兵们,当为祖国的幸福和繁荣必须付出的努力一一完成后,我将带领你们回到法兰西:在那里你将得到我能给予的最丰厚的回报,国民将夹道向你们欢呼,你们可以自豪的对别人说:“我参加过奥斯特利兹会战!”而他们将钦佩的说:“好一个勇士!” [2] 从心理学角度来讲,这份致辞对大军团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众所周知,拿破仑为手下的士兵设定了很高的标准。以上数语向法国军队表明,他们的表现在皇帝眼中堪称完美。他让士兵觉得,每个人的付出都是不可或缺的。 通过这些脍炙人口的演说,和日后对其中诺言的一一兑现,拿破仑同手下的士兵建立了深厚的羁绊,即使灾难和杀戮也无法打破他们间的联系。 “…像公报一样撒谎” 1797年7月15日,仍在意大利奋战的拿破仑就国内出版业的乱象向当局抱怨,要求政府“捣毁那些收受英国好处的媒体报刊”。与此同时,他命令参谋长贝尔蒂埃“严防任何传播沮丧信息,或是煽动士兵背离自由事业的报纸进入军队。” [3]5天后,拿破仑创办了属于自己的报纸:双日刊《意大利军团信使报》(Le Courrier de l’armée d’Italie),并雇用罗伯斯比尔昔日的门生马克-安托万·朱利安(Marc-Antoine Jullien)作为它的编辑。同一年《意大利军团法国观察报》(La France vue de l’armée d’Italie)面世,下一年《波拿巴与有品德的人杂志》(Journal de Bonaparte et des hommes vertueux)创刊。 除了反击国内报纸的不实言论外,振奋军队的士气,毫无疑问,这些报纸被用来宣扬这位年轻的科西嘉将军取得的成就,提高他的名声。在其中一篇文章,作者以十分夸张的口吻写道:“波拿巴迅如闪电,猛若雷霆。他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4]第一次意大利战役期间,认识到公众舆论重要性的拿破仑,借助于这些报刊杂志,将自己的胜利转化为了在法国民众间的人望,为日后政治上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1799年,从埃及归来的拿破仑通过雾月政变成为第一执政。大权在握的他可以更直接的操控媒体,巩固他作为执政和日后作为皇帝的地位。这一时期最显著的变化是报纸数量的减少,其次是对于报道内容的管控。在他的统治下,报纸丧失了动乱年代的部分自由,主要被用作向民众传递拿破仑想让他们知道的信息,引导舆论。作为他同治下民众直接对话的工具,公报(Bulletins)需要被着重提及。 公报是在外征战的拿破仑写给法国大众的战报。连同其它类型的军事题材文章,它们在官方报纸《箴言报》(Le Moniteur)上占据着相当的篇幅。这些内容被张贴于各个市镇的市政厅、广场和教堂里,由政府官员和神职人员宣读给普通民众。就如早年写给督政府的报告一样,他的公报总是以积极乐观的笔调描述战事的进展。拿破仑从不吝惜对部队的赞美,同时刻意的把胜利的原因向自己倾斜,将他的个人领导刻画为共和国和帝国得以成功的关键。 图3 一份大军公报 公报从未打算给出百分之百准确的信息。虽然大多数基于事实,其中还包含着少量的谎言、半真半假的故事和经过扭曲的信息。其中一个例子便是1800年马伦哥会战的公报。这场本不那么“光鲜”的胜利在公报中经过了细心的修改,胜利被主要归功于拿破仑对战局的干预和关键时刻的临危不乱: 敌军全线出击,百余门火炮齐射霰弹。道路上挤满了溃兵、伤员和残骸,战斗似乎要输掉了。敌人前进到了圣朱利亚诺村(San Giuliano)的步枪射距……第一执政的出现重振了士兵的士气。“我的孩子们,”他说道,“记住,亲临前线是我的习惯。”伴随着“共和国万岁!第一执政万岁!”的呼声,德赛以冲锋步伐对敌军中路发起了攻击。顷刻间,敌军被一击而溃。[5] 跃然纸上的浪漫场景让法国青年的情绪激昂,刺激了他们未来从军的欲望,虽然历史的真相与此完全相反。 有时,真相并没有被抹杀,而是经过了刻意的处理。1805年10月21日,法国海军在特拉法加遭受了一场最为惨痛的失败。不过这次海上灾难一直被推迟到同一年12月2日奥斯特利茨之战的胜利后,才被公之于众。毫无疑问,俄皇和奥皇的战败掩盖了西班牙海岸几艘船只的损失。 公报还会故意的包含虚假信息,以迷惑法国之外的热心读者:拿破仑的对手们。敌人的损失通常是夸大其实的,而法军自己的损失,尤其是遭逢大败时,出于风险管控的目的往往讳莫如深。阿斯佩恩-埃斯林会战的公报宣布法军只阵亡了1100人,伤3000人;莱比锡会战的战报则称,由于弹药缺乏,法军不得不进行战略撤退;至于1814年战役,对于只通过战报得知皇帝不断取胜的巴黎民众来说,突然攻入首都的联军想必很让他们诧异。这就是为什么亲临战场的大军团士兵会说,“……像公报一样撒谎”的原因了。 用作宣传的艺术品 除了杂志报刊外,艺术品是另一个拿破仑主要使用的宣传媒介。在意大利征战期间,拿破仑经妻子的介绍结识了成名前的安托万-让·格罗(Antoine-Jean Gros)。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虽然拿破仑是法兰西学术院成员,但他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不过他知道如何让同辈中的佼佼者为己所用。留在军中的格罗迅速的发挥了这一作用。1796年11月15日的阿尔科拉会战中,他用自己的作品《波拿巴在阿尔科拉桥》将此战最著名一幕永恒的定格了下来。 图4 格罗的《波拿巴在阿尔科拉桥》与另一位艺术家奥拉斯·韦尔内(Horace Vernet)的同题材作品 画中的拿破仑一手持剑,一手持军旗,一马当先的向桥梁的另一边冲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畏惧,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眼神直视后方,像是在呼唤己方士兵快速跟上。虽然之后发生了什么颇具争议,但是任何看到这幅作品的人都会觉得,在拿破仑身先士卒的带领下,法军会一鼓作气的取得了胜利。 [6]过往的历史题材作品往往将个人的英雄之举构建在更大的场景内,但是格罗的视角完全的聚焦于拿破仑本人。 图5 波拿巴探访雅法的瘟疫患者 格罗的另一幅代表作是《波拿巴探访雅法的瘟疫患者》。1799年,远征叙利亚的法军爆发了瘟疫。为了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拿破仑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来到雅法,探视罹患鼠疫的士兵。画中的拿破仑正无畏的抚摸着一个病人的胸膛,就像使用神迹徒手给人治病的耶稣一样。无论这一幕是否真的在历史上发生,也不管拿破仑是本意如此,还是刻意为之,随着类似作品的出现,他不仅能征善战,还体恤士卒的形象开始深入人心。 另一位在拿破仑公众形象的塑造过程中涂上浓墨重彩一笔的,是格罗的老师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拿破仑成为第一执政后不久,法国同奥地利的战端重启。已经在意大利取得过一次胜利的拿破仑打算故技重施,并决定翻越阿尔卑斯山,从敌军的背后发起突然一击。拿破仑的奥地利对手从未预计到他会兵行险道,而这正是拿破仑穿过阿尔卑斯群山进军的原因。在他本人的带领下,法军于1800年5月15日开始翻越大圣贝尔纳山口。 这项任务的艰巨是难以想象的。同拿破仑一起翻越山口的除了40000名士兵外,还有数量众多的火炮和辎重,而大圣贝尔纳山口的正式道路在1905才修建完成。大卫的《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正是展现了拿破仑如何不畏险阻,成就非凡的。画中,他胯下的坐骑双腿腾空,立于山岗。身披经黄色斗篷的拿破仑左手紧握缰绳,右手潇洒的指向空中,似乎在告诉观者,只要自己一声“前进”的命令,千难万险也会被轻松克服。再一次,镜头聚焦于拿破仑本人,他的军队只是微不足道的陪衬。至于历史上其他完成过这一壮举的人物,如汉尼拔与查理曼,也只是被大卫简单写在了拿破仑名字的下面。 图6 大卫的《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与德拉罗什的《波拿巴翻越阿尔卑斯山》 实际上,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的过程远非这般的浪漫。由于骑术并不高超,稳妥起见,他驾驭的是一头骡子。与大卫的这幅作品相比,保罗·德拉罗什(Paul Delaroche)绘制于拿破仑离世20多年后的作品,可能更贴近历史真相:负责引路的农民艰难的跋涉在前,骑在骡背上的拿破仑衣着凌乱,并因为长途的跋涉而疲容尽显。 在帮助拿破仑创造他个人传奇的过程中,同时代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且影响深远。如果说演说是面向与拿破仑同生共死的士兵,报刊媒体是针对法国的大众,张贴在教堂的公报让目不识丁的底层农民,也能藉教士之口收到拿破仑想要传递的信息,那么艺术作品是让受过良好教育,出席沙龙剧院的上流人士也难逃拿破仑宣传的梦魇。 这些便是拿破仑主要使用的宣传手段。作为第一个系统使用它的人,拿破仑把整个社会纳入了自己的宣传网络。针对不同的社会群体,他使用不同的方式,向目标受众传递出乐观积极的信息,同时将自己刻画为超人般的存在,共和国的化身。就像让·蒂拉尔指出的那样,拿破仑的神话并非诞生于圣赫勒拿,而是诞生自意大利平原。 [7]借助于他的宣传网络,拿破仑在短短三年内为自己奠定了坚实的权利基础,也正是借助于这一网络,虽然对外战争几乎就没有停息,但他还是在法国维持了15年的高效统治。 图7 米开朗琪罗的《创造亚当》与夏尔·梅尼耶的《拿破仑探视洛伯岛的伤员》。因为对象是一个整体,而不是单个的人,所以拿破仑的手臂略微上扬。另外,轻便装束的拿破仑,与其身旁一身盛装的贝尔蒂埃形成了鲜明对比。 总的来说,拿破仑的宣传运动是非常成功的。无论是他在1796年之后的种种传奇,还是早年的各种故事,都留下了人为加工的痕迹。他是第一个经过完美包装的政治人物,一个由亚历山大、凯撒、汉尼拔、查理曼和耶稣共同构成的混合体。
[1] Napoleon Bonaparte, Correspondence de Napoléon Ier, Vol.1 (Paris1858), P. 118.
[2] J. David Markham, Imperial Glory (London 2003), pp. 55-56.
[3] Napoleon Bonaparte, Correspondence de Napoléon Ier, Vol.3 (Paris1858), P. 241.
[4] Natalie Petiteau, “Arrivisme et propaganda: Comment on devientBonaparte,” L’Histoire 237 (Novembre 1999): 52.
[5] Capitaine de Cugnac, Campagne de l’armée de réserve en 1800 (Pairs1901) p. 419.
[6] Philip Dwyer在其著作中声称,对岸的奥地利人最初以为拿破仑是来谈判的法军代表,当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对时立即开火。混乱中,拿破仑被跟上的法军士兵推到了沟里,险些被淹死。又经过了数天时间,阿尔科拉的奥军才在侧翼遭到迂回的情况下撤退。见Philip Dwyer, Napoleon: The Path to Power (New Haven 2007), p. 2.
[7] Jean Tulard, Napoleon: The Myth of the Savior (London 1984), p.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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